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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涯晚笛 听张充和讲故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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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集子的时候,改过来就是了。」我连连点头。
    「还在天天写字?」我指指对面的案桌,老人好像是刚刚从纸笔砚台间抽身出来的。
    「刚动完白内障手术,大字还可以写,小字,眼睛不听使唤喽。」温婉的话音里透着谐趣。因为我方才听耶鲁一位长者说,孙过庭的《书谱》,先生已经临写超过两百遍,现在还在写、临。
    张充和画的《山居图》
    张大千和罗寄梅夫妇合影
    窗外一抹淡淡春阳。室内,茶香里透着墨香。茶几上摆着字帖、诗集、昆曲图录和两块压在书页上的秀石。这是一个满眼都是雅致、出口皆见辞章的处所。先生开始娓娓跟我谈起胡适之,谈起黄裳和董桥的新事旧事,谈起几张字画的聚合曲折和文章、笔墨的求真去伪之道。这种时候,我总喜欢静静靠在椅背上,品着茶,像是一个赤足涉进了时光之流里而忘情翔泳的孩子,听着这位备受各方尊崇的世纪老人——集学识才艺、交游见识于一身的书法、诗词、昆曲大家,絮絮向我述说起那些似乎随意从历史云锦里裁剪下来的云丝雨片,每每听得海天寥旷,烟霞扑面,浑然忘时。
    我说:「脑子不够用,先生讲的每一个片断都那么有意思,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摄录机,随时录下来,写出来。」
    先生笑笑:「你笔头快,那个『聊胜于伪』的故事你不要写,留给当事人写。你写过张大千和大雁,你就写写我的黑狗和黑猫吧。」
    老人心情很好。又给我讲起她和她的黑狗黑猫的故事。
    「我的黑狗,那时候,就住在后院的狗屋子里。」她说,「有好几个夜晚,我发现黑狗守在户外,再不进屋,原来,是我家的老猫鸠占鹊巢,在里面做窝下崽子呢。她一共生下了五只小猫崽。可是几天后,却只见她带着四只小猫出来。黑狗连忙跟着我到狗屋去看,原来,有一只小黑猫非常孱弱,已经奄奄一息,被老猫弃之不顾了。黑狗一看,低下头就开始用舌头轻舔那只小黑猫,舔啊舔的,没想到,这只快不行的小猫,就这样被黑狗舔活过来了。自此,她就把黑狗视作自己的娘亲。亲娘不理她,她就形影不离跟着大黑狗出出进进。以后猫崽们长大,陆续送了人,我就把小黑猫留了下来,让她跟着黑狗过。天色晴好的日子,院子竹林边的大树下,是我喜欢在户外读书看报的地方。平日我坐在树荫下读书,黑狗和黑猫就趴在一边,静静晒着太阳,陪着我。这样过了好些年,黑狗老死了,黑猫每天还照样趴在那片阳光下,陪我读书。现在,黑猫也老去了。我坐在在树荫下读书,常常觉得,他们俩还趴在那里,陪着我……」
    先生眯起眼睛,像说着两位老故人,话音里却没有伤感,只是透着些许绵长的爱悯与慨叹。她的依旧隽秀的侧影映在窗框上,那种素雅的韵致,像极了她自己笔下淡淡描出而由沈尹默、章士钊等人题咏的那幅抚琴仕女图。积雪还在窗外的阳光下闪烁,风儿逗弄着院子的竹影林影,婆娑摇曳,一如老人和我的春日的好心情。
    二○○五年三月五日于耶鲁澄斋
    香 椿
    从香椿林走进历史回廊
    在海外生活,很多日常琐细,都可以勾动你的乡思:一瓶泡菜、一包茶叶、一丛竹子、一枝牡丹,等等。但是,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比香椿更带乡土气息而显得弥足珍贵的了。我本南方人,香椿的滋味是到了北方做事才开始品尝领略。那时候就知道,此乃掐着时辰节气而稍纵即逝的稀罕美味。美国本土只长「臭椿」(被视为常见有毒庭院植物),不长香椿。这些年客居北美,看着妻子时时为香椿梦魂牵绕,不惜托京中老父用盐腌渍了再塞进行李箱越洋带过来,而身边的朋友,为养活一株万里迢迢从航机上「非法偷带入境」的香椿种苗而殚精竭思,我这个「北方女婿」,真是「心有戚戚焉」。
    可是,神了吧?那天,顺路看望了张充和先生,正要出门,老人招招手:「你等等,刚下过雨,送一点新鲜芽头给你尝尝。」「什么新鲜丫头呀?」我故意调侃着她的安徽口音,待她笑盈盈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装着的「丫头」,打开一瞧,人都傻了——天哪,那是一大捧香椿芽苗!嫩红的芽根儿还滴着汁液,水嫩的芽尖尖袅散着阵阵香气,抖散开来,简直就是一大怀抱!——这不是做梦吧?这可是在此地寸芽尺金、千矜万贵的香椿哪,平日一两截儿就是心肝宝贝,老太太顺手送你的,就是一座山!看我这一副像是饿汉不敢捡拾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的古怪表情,张先生笑笑,把我引到后院,手一指,又把我惊了一个踉跄:阳光下的草坪边角,茂盛长着一小片齐人高的香椿林!「这可是从中山陵来的香椿种苗呢!」老人说,「我弟弟弄植物园,负责管中山陵的花木,这是他给我带过来的种苗,没太费心,这些年它就长成了这么一片小树林。」
    张充和与她在重庆时代画的仕女图(上有章士钊、沈尹默等贤长的题诗),此图原由水利专家郑泉白珍藏,「文革」被抄,历经岁月云烟,最后由张充和自己于一九九一年从苏州拍卖行托五弟购回,失而复得,弥足珍贵。(事见张充和《仕女图始末》)
    不经意,就撞进了一座金山银山——这段香椿奇遇引发的惊诧感觉,其实就是我每一回面对张充和先生的感觉;同样也是我的耶鲁岁月里,内心常常升起来的一种日日置身名山宝山中,唯恐自己耽误了好风景、好人事、好时光的感觉。
    张充和,出于敬重,大家都唤她「张先生」。稍稍熟悉民国掌故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连缀着许多雅致、浪漫、歌哭故事的名字,在许多仰慕者听来,更仿佛是一个从古画绫缎上走下来的名字——这样一位本应在书卷里、画轴里着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过九旬却依旧耳聪目明、端庄隽秀,时时还可以和你在明窗下、书案边低低絮语、吟吟谈笑,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缘和福报么?
    我不敢冒称是张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为住得近,日日开车总要顺路经过,年前汉思先生久病离世以后,惦念着老人家的年迈独处,我便时时会当「不速之客」,想起来便驻车敲门,探访问安,陪老人说说话,解解闷。于是,时时,我便仿佛走进一部民国事典里,走进时光悠长的隧道回廊里,让曾经镶缀在历史册页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现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谈中,让胡适之或者张大千,陈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门就走进来,拉把椅子就坐下来。窗外长街寂寂,夏日浓荫蔽天;远处碧山如画,残霞若碧。嚣扰的车声、市声,都被推到了细雨轻尘般的絮语深处。我时时就这样和老人对坐着,喝着淡茶,随手翻着茶几上的字帖,听着老人家顺口叙说着什么陈年旧事。那是一坛老酒打开了盖子的感觉,不必搅动——我几乎甚少插话,就让老人的悠思顺着话题随意洒漫开去,让岁月沉酣的馨香,慢慢在屋里弥散开来……
    张大千画的芍药图
    「牡丹和芍药,一种是木本,一种是草本,在英文里都是Peony,花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国人永远分不清,什么是中国人说的芍药和牡丹的区别。」有一回,谈起后院的花事,就说到了牡丹和芍药,「张大千喜欢画芍药。喜欢她的热闹,开起花来成群结队的。他那几幅很有名的芍药图,就是在我这里画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长着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刚刚开谢了的芍药花丛,「他画的,就是我家院子这丛正在开花的芍药。画得兴起,一画就画了好几张。又忘记了带印章在身,他留给我的一张,题了咏,没盖印,印子还是下一回过来再揿上的……」我本来就知道,这座娴静的庭院里,到处都是张大千的印迹——书法题咏,泼墨小图,以及,敦煌月牙泉边与大雁的留影……没想到,眼前的苍苔、花树,就是画坛一代宗师亲抚亲描过的。
    说着牡丹、芍药,老人的话题又转到了梅花上,「这地方,牡丹、芍药好种,梅花却不好种,种了也很难伺候她开花。那一回,耶鲁博物馆要搞一个以梅花为主题的中国历代书画展,央我去帮忙,」老人眼瞳里闪着莹莹的笑意,「这种时节,上哪儿去找梅花呀?为了布置展厅,我们就在当门处立了一棵假梅花。梅花虽假,我留了个心眼,开展以前,就在假梅树下撒上一片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缤纷的,果然可以以假乱真了呢!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开幕式,大家愣住了:那假梅树下的落英花瓣,全没啦!一问,原来是馆里的黑人清洁工,怕失职,连夜把它打扫干净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跟她们解释,不要扫不要扫,都留着,她们无论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没一会儿,她就给你扫干净啦!——你说多扫兴呀?」老人顿了顿,忽然敛住笑意,「可是细细一想哪,你扫什么兴?这些清洁工,才真是把这梅花当真了呢!你是假心态,人家是真心态,可是你想以假乱真,不就恰恰让这清洁工,帮你实现心愿了么?你还扫什么兴?」
    看着老人脸上飞起的虹彩,我心里一动:就这么一个随意的掌故,这九旬老人的话里,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纵听说了——周策纵你记得吧,就是那个研究『五四』的白头发大高个儿,那一年他还专门请我到威斯康星开了半年昆曲课——就为这事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假梅真扫』,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老人顺口就念出了句子,「假梅真扫,你说有意思不?」
    这是从我和张先生日常的谈天说地中,随便拈出来的一个例子。只要提起一个什么话头,你等着吧,老人准可以给你洒洒漫漫,连枝带叶、铺锦敷彩地,说出一段有史迹、有人物、有氛围,每每要听得你瞪眼咂舌的久远传奇来。在今天这个记忆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视老人每一点涓涓滴滴的记忆。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进这道门槛,就像是踏进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桥所称「充老」的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脑袋瓜子腾腾空,好留出空间,记住左岸上哪儿是菱花,哪儿是荠菜,右岸上哪里有木槿,哪里有灵芝……
    巴金和萧珊
    有一回,带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夫妇造访张充和——他们上耶鲁看儿子。小东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评论家孔罗荪的公子。老人搂住小东,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搬出了黄裳文集,言说着当年对靳以「践约」的旧事,给我们点着工尺谱唱昆曲,由故世多年的靳以又讲到巴金、万家宝(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庆的锦绣日子,一丝丝一缕缕地全给揪扯回来。自此登门,老人便常常会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还在海那边陪着我。」老人说得轻松,却听得我心酸。确实,环望尘世,看着往日那些跌宕、倜傥的身影就此一个个凋零远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独立苍茫,日日时时,缠绕着这位世纪老人的,会是怎样一种废墟样的荒凉心情呢?「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张先生向我轻轻吟出她新近为友人书写的她的旧诗句子,似乎隐隐透露出老人内心里这种淡淡的哀伤。
    左起:沈从文、巴金、张兆和、章靳以、李健吾。
    张充和自撰的著名对联
    ——可是不。你感觉不到这种 「荒凉」和「哀伤」。老人虽然独处,日子却过得娴静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绍来的朋友小吴一家帮着照应,张先生除了照样每天读书、习字,没事就在后院的瓜棚、豆架之间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张先生要送我几盆栽剩的黄瓜秧子,边点算她的宝贝,边给我说着旧事,「那时候陈蕴珍正在追巴金——还没叫萧珊,我从来都是蕴珍蕴珍的唤她。蕴珍还是个中学生呢,就要请巴金到中学来演讲。巴金那时候已经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辞,就死活不肯。蕴珍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珍气得,就找我来哭呀!」老人笑着弯起了月牙眼儿,像是眼前流过的依旧是鲜活的画面,「嘿,我们这边一劝,巴金赶紧来道歉,请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讲,这恋爱,就谈成喽!」
    阳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节间闪跳,「抗战那些年,我弟弟和巴金一家人逃难到了梧州吧,就住在一座荒弃的学堂里。听说晚上睡觉,不知谁抽烟,引起了火灾。大火就在铺盖上烧起来,大家都慌了手脚,巴金说:『不怕不怕,我们都来吐口水,浇熄它!』哈,他说要大家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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