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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学习指导-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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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相反,先浓后淡,渐渐走上平康的大道。和废名先生一样,他说“我从陈旧的诗文里选择着一些可以重新燃烧的字,使用着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联想的典故”。不和废名先生一样,他感到:“有时我厌弃自己的精致。”让我们重复一遍,他厌弃自己的精致。因为这种精致,当我们往坏处想只是颓废主义的一个变相。精致到了浓得化不开,到了颜色抹得分不清颜色,这不复是精致,而是偏斜。精致是一种工夫,也是一种爱好;然而艺术,大公无私,却更钟情分寸。无论精致粗糙,艺术要的只是正好。这不容易;艺术的史例缺乏的也多是正好。
    他要一切听命,而自己不为所用。他不是那类寒士,得到一个情境,一个比喻,一个意象,便如众星捧月,视同瑰宝。他把若干情境揉在一起,仿佛万盏明灯,交相映辉;又象河曲,群流汇注,荡漾回环;又象西岳华山,峰峦叠起,但见神往,不觉险。他用一切来装潢,然而一紫一金,无不带有他情感的图记。这恰似一块浮雕,光影匀停,凹凸得宜,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种特殊的境界。
    他有的是姿态。和一个自然美好的淑女一样,姿态有时属于多余。但是,这年轻的画梦人,拨开纷披的一切,从谐和的错综寻出他全幅的主调,这正是象他这样的散文家,会有句句容人深思的对话,却那样不切说话人的环境身分和语气。他替他们想出这些话来,叫人感到和读《圣经》一样,全由他一人出口。此其我们入魔而不自知,因为他如彼自觉,而又如此自私,我们不由滑上他“梦中道路的迷离”。
    所有他的对话,犹如《桥》里废名先生的对话,都是美丽的独语,正如作者自道:
    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最寂寞的人往往是最倔强的人。有的忍不住寂寞,投到人海寻话说,有的把寂寞看做安全,筑好篱笆供他的伟大徘徊。哈姆雷特就爱独语,所有莎士比亚重要的人物全是了不得的独语者。寂寞是他们的智慧;于是上天惩罚这群自私的人,缩小他们的手脚,放大他们的脑壳,而这群人:顶着一个过大的脑壳,好象患了一种大头瓮的怪病,只能思维,只好思维,永久思维。
    说到临了,何其芳先生仍是哲学士。然而这沉默的观察者,生来具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会把无色看成有色,无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体,他那句形容儿童的话很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丽的想象。”这想象也许不关实际,然而同样建在正常的人生上面。他把人生里戏剧成分(也就是那动作,情节,浮面,热闹的部分)删去,用一种魔术士的手法,让我们来感味那永在的真理,那赤裸裸的人生和本质。
    我所不能原谅于四十岁人的,我却同情年轻人。人人全要伤感一次,好象出天花,来得越早,去得越快,也越方便。这些年轻人把宇宙看得那样小,人事经得又那样少,刚往成年一迈步,就觉得遗失了他们自来生命所珍贵的一切,眼前变成一片模糊,正如何其芳先生所咏: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而今日每一个年轻人都有点儿偏,何其芳先生大可不必杞忧。但是及早悬崖勒马,在他创作的生命上,或将是一个无比的心理修正。然而他更是一个艺术家。他告诉我们:“对于人生我动心的不过是它的表现。”这几乎是所有纯艺术家采取的欣赏态度。所以他会继续讲:“但我现在要称赞的是这个比喻的纯粹的表现,与它的含义无关。”最近他往细里诠释道:
    我是一个没有是非之见的人,判断一切事物,我说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世俗所嫉恶的角色,有些人扮演起来很是精彩,我不禁伫足而倾心。颜色美好的花更需要一个美好的姿态。
    对于文章亦然。有时一个比喻,一个典故会突然引起我注意,至于它的含义则反与我的欣喜无关。
    没有是非之见,却不就是客观。他的喜爱或者冷澹是他的取舍所由出。而所爱所冷,我们不妨说,经耳目摄来,不上头脑,一直下到心田。想想何其芳先生是一位哲学士,我们会更惊叹他艺术的禀赋。没有文章比他的更少浅显的逻辑,也没有文章更富美好的姿态。读过《画梦录》,我们会完全接受他的自白:
    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
    还有比这更能表示他是一个艺术家,而且,说干脆些,一个画家的?我并非讨论他的见解,而是根据了他的见解,往深里体会他的造诣。但是,当一个艺术家是一个艺术家,虽则他想把他的梦“细细的描画出来”,实际他不仅是一个画家。而音乐家,雕刻家,都锁进他文字的连缀,让我们感到他无往不可的笔尖,或者活跃的灵魂。而这活跃的灵魂,又那样四平八稳,虽说浮在情感之流上面,绝少迷失方向徬徨无归的杌陧。风波再大,航线再曲折他会笔直奔了去,终于寻到他的处女地,好象驶着一条最短的直线,浴着日暖风和的阳光。
    不过,何其芳先生更是一位诗人。我爱他那首《花环》,除去“珠泪”那一行未能免俗之外,仿佛前清朝帽上亮晶晶的一颗大红宝石,比起项下一圈细碎的珍珠(我是说《画梦录》里的那篇《墓》)还要夺目。同样是《柏林》,读来启人哀思。他缺乏卞之琳先生的现代性,缺乏李广田先生的朴实,而气质上,却更其纯粹,更是诗的,更其近于十九世纪初叶。也就是这种诗人的气质,让我们读到他的散文,往往沉入多情的梦想。我们会忘记他是一个自觉的艺术家。
    但沉默地不休止地挥着斧
    雕琢自己的理想。
    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足下,可悲泣的小。
    同样缅怀故乡童年,他和他的伴侣并不相似。李广田先生在叙述,何其芳先生在感味。叙述者把人生照实写出,感味者别有特殊的会意。同在铺展一个故事,何其芳先生多给我们一种哲学的解释。但是,我们得佩服他的聪明。他避免抽象的牢骚,也绝少把悲哀直然裸露。他用比喻见出他的才分,他用技巧或者看法烘焙一种奇异的情调,和故事进行同样自然,而这种情调,不浅不俗,恰巧完成悲哀的感觉。是过去和距离形成他的憧憬,是艺术的手腕调理他的观察和世界,让我们致敬这文章能手,让我们希望他扩展他的宇宙。
    (录自李健吾:《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
    ▲品赏《故都的秋》
    “秋味”无疑是郁达夫这篇《故都的秋》里的“关键词”;从开章第一段即提出“故都的秋味”,以后各段里不断地重复(强调):“秋的味”,秋雨“下得有味”,文人写得“有味”,“秋的深味”,秋的“回味”……,一气贯到底,确实让人“回味”无穷。
    这本身即是郁达夫的发现与独特体验:古今中外文人多有写“秋声”、“秋色”的,写“秋味”即使不是“绝无”、也是“少见”的。而“味”是需要“品”的,或者如郁达夫在文章开头所点明:“秋味”是要“饱尝”、“赏玩”的。对待生活、大自然这样有滋有味地品尝、欣赏,正是“北京(故都)文化”的特色——研究者早已指出:“典型的北京人是知味者,如北京人那样对待味,则是文化,出于教养。人人都在生活;不但生活着,而且在生活中咀嚼、品味这生活的,或是更有自觉意识的人”(参看赵园:《北京:城与人》,上海人民出版社)。如果说北京市民的这种将生活(自然)艺术化的鉴赏态度,是一种文化积淀的不自觉的流露,那么,郁达夫,作为一个曾居住于北京,深知其“味”的文化人,他以“北京人”的眼光看(体验)北京的秋天,自觉地从中寻求审美满足,并诉诸文字,他就成了真正的“北京文化”(在他的笔下,“北京人”对待自然,生活的品尝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欣赏者与表现者。——这篇《故都的秋》的意义正在于此。
    该从哪里去发现、欣赏、描述这“故都的秋”?现成的答案是到“故都”丰富的历史文物古迹中去寻找——郁达夫也真的写到了“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但却只是一笔带过;这是因为,这些“旅游胜地”仅是历史留下的外在印痕,象征,恰恰是“外来人”最易注目与把握的,而渗透于骨髓里的传统神韵,却存在于北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在世俗生活中寻求享用“美”(“美”的人生,“美”的文化)——这才是真正的“北京人”的眼光。
    于是,郁达夫引导我们“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仅这“破屋”、“清晨”、“浓茶”、“深院”,就足以把你带入北京所特有的优闲、自如,而又有一点落寞的“意境”、“姿态”与氛围之中。然后,指点您“看”“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青天下驯鸽的飞声”;“细数”从槐树片“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静对”“破壁腰中”,“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然后,再和您一起絮絮地闲扯:牵牛花以哪种色彩最好:蓝色,白色,紫黑,还是淡红;又想象如果在牵牛花底再“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那该是怎样一番情景(与情意)。——如此精细的审美眼光,又是这般悠静的审美心理,自然,生活,连同人自身,都充分地美化、艺术化了。您大概咂摸出一点“秋味”儿,“感觉到十分的秋意”了吧?
    再欣赏一回“北国的槐树”这“秋来的点缀”,怎么样?——郁达夫又带着我们开始新的,也是更深的审美体验:面对满地落蕊,视觉似乎已经无力(“像花而不是花”),音感、嗅觉也无从把握(“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通过“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来感受那其中的美,让您感到十分满足,又有些朦胧,而说不清楚,是不是?有着极其敏锐的审美力的郁达夫又指引您注意那“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您凝神默对,许久才恍然领悟到一种“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的“味儿”。郁达夫这才告诉您:“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这正是点题之笔:所谓“秋味”,所谓“故都”的“秋味”,就是这细腻、清闲与落寞、深沉的互为显、隐,表、里。
    接着,郁达夫又指引您听“秋蝉的衰弱的残声”的“啼唱”,告诉您“秋蝉”之“在北平”,就和蟋蟀、耗子一样,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一个“养”字道尽了其中的闲适、亲切,却又隐隐有着说不出的凄寂。说起“秋雨”,而且是“北方的秋雨”,郁达夫又似乎别有感受,一说它“下得奇”,二说它“下得有味”,三说它“下得像样”有派儿,仿佛“人”也似的从容,洒脱。于是,在一阵“秋雨”过去,云散、天青、太阳露脸之时,“北京人”终于款款而出。请注意,在此之前,只有“秋景”,或者说“人”隐没于、渗透于“秋景”之中,现在“人”从“景”中走了出来,更会有一番光景。且看郁达夫怎样描述、鉴赏“故都”的“秋味”的真正品尝者“北京人”。他首先着力渲染一个“闲”字:身份的“闲”,是十足的“都市闲人”;“穿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一副“闲散”的模样;“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姿态、神情,是这般闲适、潇洒、帅气。然后又抓住北京人特有的“说话的艺术”大作文章,一如研究者所说,“‘说’这种行为曾经是包括王公贵族和里巷小民在内的北京人的重要消闲方式,以至聊天(“海聊”,“神聊”,“神吹海哨”,“砍大山”等等)的北京人,与提笼架鸟的北京人一样,竟也成为北京人的典型姿态,易于识辨的特殊标记”(赵园:《北京:城与人》)。郁达夫抓住这一点,正表明他对“北京文化”的深切理解。而他对北京人“说话艺术”的具体把握也是十分准确,抓住了要点的:他强调北京人说话的“声调”,“平平仄仄”的音乐性,以及其间的“韵味”(那“念得很高,拖得很长”的一声“了”字是何等的“有味儿”!)并由这说话的“腔调儿”推知(感知)其情态心境的“悠闲”,又从那“熟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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