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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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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抛家弃子呢?”他责难你?
“我要回去找×××,而且我流血了。”摸过疼痛处的手湿黏黏的有血味。×××是丈夫的名字,你希望能唤醒他。
“回去以后不见了?”他感觉到你的恐惧,醋劲大发。
你点头。
“所以你选择了×××?”这样自然的连名带姓叫出自己、丈夫的名字,真真成了一个陌生人了。
你赤裸裸坐在零乱的衣物、浴巾、床单堆中,不知如何收场。
但你只知道,倘若能活到天亮,尽管假期才一半,你将趁他熟睡,收拾衣物行李离去,如同那首温柔甜蜜的歌词——当我到达奥克拉荷马时,他已入睡,他轻轻的翻个身,低声叫我名字,他哭出来,这才想我真的已离他远去了,尽管我一次两次三次试着这么告诉他,他就是不相信,我会真的走开——
你身后响起奇怪的声响……
还是不喜欢这个发展和结局?那我们只好再回到“于是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瘾、恶习之类),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的婚姻男女”处,找寻另一种可能吧。


《神隐I》
不不不,才不要回到那一段,且把故事画面回复并暂停在《日记》中,立在人涌中的桥上的那一刻,也就是你终于知道《东京物语》里,并肩立在桥上的优雅的老先生老太太(还是类似你外公外婆同样的黑白泛黄照片吗?)在喟叹什么了,“吃不动了,走不动了,做不动了。”
呀,这不该是一种从不曾有的自由的感觉吗?贪嗔痴爱的肉身再也不能纠缠你如同脚系铁链巨石坠往五里之河,不再有永远不餍足的饥饿和欲求、老旧快罢工的心脏、老治不好的各处湿疹和牙痛……
你将可如同那穿梭的燕子自在飞翔,你眼中爪下的世景将再也不同……但如何你觉得这、不等同于死亡吗?再不能吃,再不能肉体欢爱,再不能以百万年来学会直立的祖宗们行走于地表的速度一眼一眼看周遭世界。
这就是死亡啊!你大恸如某些寻道终生的修行之人临终悟道的悲欣交集,热泪如倾。
难怪都要有子女、有后代,看他们替你使劲的吃,使劲的做,使劲得便仿佛你继续的活,还在活,甚至如新来乍到才刚刚开始。
这其实早就开始了不是?儿子女儿一两岁,你还抱得动他们时,不就最喜欢这种冶游,你偷借他们除了语言表达不力、其他官能都比你新比你锐利毫无潮锈的官能重新认识世界。你抱着一架珍贵精密的侦测仪器似的问他“那只狗狗是什么颜色?”仪器回答“跟公公头发一样,白色的。”你暗暗吃惊仪器自动分析归纳整理检索的高性能,知道“白色”不是指形状、质科,或一头四脚兽。你问仪器“前面来的人是叔叔还是阿姨?”仪器毫不迟疑“是个叔叔。”好奇问他为什么,他答“因为没有妈咪的萨勃ㄋㄡㄋㄡ。”戳戳你的胸怀,关键字是仪器自己的编码,至今未明。
他尚且在同样的桥上回答过你的求问“那些鸟儿哪只是把拔鸟哪只是马麻鸟?”你指指河滩处伫立的鸟群。仪器认真凝视,你从侧面看它严肃的面容、眼瞳,也不禁敛容,仪器胖手指指给你看“那是把拔鸟儿,马麻鸟儿,葛格鸟儿,笛鸟,梅鸟,贝比鸟儿……”仪器求一奉十。
因体型大小分出长幼不难,不知为何他就知道有冠羽的是雄性、朴素无彩的是雌的?
仪器在手,你眼前的街景、图像再不相同。你甚且贪心的想趁他们也许未忘记前生事的突袭仪器“为什么来做我们的小孩?”仪器回答:“本来我在天上飞,后来看到这个把拔和马麻很好,就来找你们了啊。”
你不敢贪多再问,觉得偷窥了天机,你只好奇,在天上飞翔那会儿是神祇是鹰鹫或蝴蝶之属?
也因为这样,你不能相信他们在今生之前是不存在于大化的(不论以哪一种形貌,蝴蝶、神祇、某朝代的人),因此你确信有前世,那,自然也就有来世了,你从儿女的存在,始生有一种隐隐的宗教感。
你趴伏在桥栏上,努力不被擦身而过的汹涌行人仿佛有力的激流刮卷而去。你与人群不同方向,面对着平阔河面直去的灰紫色远山,任浮想翻飞。
但,正俯身在拍摄桥拱下穿梭燕子的那人,那与你一起生儿育女共走了四十年的人,是得到自由的那国,还是觉得已束手就死的?还是和你一样,挣扎在这阴阳边界的?
你悲悯的看着那人声杂嘈中的背影,背影直起身,手按着腰,回头问你“可以了?”其实并听不见他声音,但你遥遥这厢得讯了,静静的点点头,可以了,知道答案了。
你们一前一后被人流簇拥着,离了桥,不得不顺着人流捱着商店街走。你们不急会合,多年默契知道万一走散了,就拣遇到的第一间咖啡店会合。如此你不得不在看饰品小物时,他前头在看摄影器材店,等你越过他看药妆店、服装店、香氛保养时,他又前行在一家便利商店翻杂志了。
其实没一家店是你想逛的。好些年了,全是坏品味,染色的羽毛、动物皮毛纹的图样、荧光亮片假水晶乱闪一通,连你过往爱逛也一定会买到东西的香氛店,也约好似的全流行甜的、红的、浓烈的热带水果风,弥漫着假假的、叫人要窒息的人工香料味儿。
连那生活杂货铺也不再是你曾喜欢的一种生活想像了,例如阳光的大窗、铺了干净棉麻台布的橡木桌上一蓬庭院里刚摘剪来的雏菊插在奶白色的厚重陶器或细致古典图样的英国瓷钵中……替换成各式各样刑具般的让人瘦脸、小尻、提胸、紧大腿、修小腿,甚至照顾到每一个别脚趾的保养械具,你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如此无所事事公然爱自己到这种返祖的地步。店里,柜前挤着在镜前掏着、转着试用品在手背推抹、朝眼皮刷着、往嘴唇按点着的灵长类年轻母兽的脸,她们齐齐发着一股宜于交配育后的费洛蒙气味。(若丈夫身畔是这样的雌性灵长类,会不会有不同的反应和作为?)
跨出店后,你立即继续被推挤前行,行过小型电动游乐场,见他背影正看人在打大鼓机,腰板板的,应该是专注得口微张着、像个陪孙子玩的慈祥爷爷吧,你无法伫停,只得从人流闪身进一印度店,曾经,让你大半生都从不曾失望的那文明的色泽、造型(也就是你每次进店总可以满载而归的),如今不净观似的完全暴露出它数千年来想尽办法对抗解决的炎热、匮乏、生老病死之不得力;五色丝绳系悬着的小串铜铃(挂在纱门上很快便风吹日晒失了颜色、铜锈也蒙拙了铃响)、印着大象蔓藤的棉布床单如何都洗不去已分不清是染料还是已深入纤维的汗水体液霉斑味儿、那烙印着神话故事场景的羊皮背袋被你供在衣橱一角比你肌肤皱纹还多还脆薄还沧桑,还有那曾让人如梦似幻的繁华纱丽什么时候Polyester替代了棉或丝,散发着因不透气而燠濡出咖哩味儿的汗水体臭……
你逃离蜘蛛网缠绕的洞窟出店,那人正像恒河上的莲花漂过,在你一公尺前,你们之间却塞挤了五六人,毛发繁盛都是儿子女儿年纪。事实上,这条数十万人的人河中有一半以上都是这年纪吧,换句话说,不过三十年前,这一半人,是不在这现世的,他们没看过你看过的世景,你们一代人喜欢的、憧憬的、困惑的、畏惧的、享乐的、受苦的……这一半人,是无由得知的……天啊,你暗暗的惊讶,这是多大的断裂啊,已巨大到不发生争吵、打架、甚至打仗才有鬼呢。
原来是这样,不再留恋现世的东西,不再了解和喜欢现世的人(包括儿女),其实都在预作准备,预作前往彼岸世界的准备。
(死神敲敲你的门)
半小时后,你果然在遇到的第一间咖啡馆看到他,他居然有个临窗位子(因店里人山人海),桌前一杯冰咖啡,眼神愣怔着,你敲敲他眼前的窗玻璃,他聚焦了几秒,才发现你,立即起身,指指空下的座位,要你进去坐的意思。
那是你们的老习惯,总是他照规矩排队,买电影票、买车票、买水煎包、等进场,你总不愿多费一分钟枯等,总叫他“占一下位置”,然后你频频离开,四处闲逛溜达,买点零嘴吃食的,总是总是,时间掐得精准,快轮到他进场了,你才回来。年轻时,他会仿佛失而复得的将你一把拢在腋下,拂拂你头,后来,一脸焦躁怨怪“不明白这是什么怪习惯!”却也没放过你一次鸽子,总是他在那儿,你去去来来出出入入,频频告退,是否,他也曾觉得某次离席中,你也被替换过,如此熟悉,又如此不再是,刚刚,他不半天才认出你?
你们隔窗热烈的比着手语,他总算弄懂,把桌上的咖啡端去柜台换装成外带纸杯,挤出店来递给你。那真是不智的决定,立即你们被手中的咖啡给人潮挤得溅了一身,“干吗不在店里喝,有位子好不容易。”“想去小王子。”是一家城市边缘的咖啡馆,不在祭典动线上,一定少人。
人太多了,你们精疲力竭跋涉到街道另端封锁线之外,你们在路边招计程车(因为走不动了),反身看封锁线内挤爆的人群,你告诉他“这些人,有一半,原来是没有的。”你比了个大大的手势,是你这一天以来的想法,若以你们青春或盛年为坐标原点,确实,眼前世界的一半人口,是不在的,是不该存在的。
因此得出一个奇怪的逻辑,要是能移除掉这一半人,便可以回到以你们为坐标中心的那个时空,是这样吗?那些妄想用屠杀、用毒气、用战争移除人的狂人们,所想的,也许是同样一件简单事吧。
你欲前住的那咖啡馆在一水圳旁的住宅区,是多年前你们赏花时歇脚闯入的。不大的店里,照眼就知顾客是附近的居民,你们像擅入人家家似的。这人家布置精致有心,主人喜欢的元素有二,圣修伯里小王子(各种版本、瓷偶、餐具、桌布、厕所里的卫浴摆设……),另是披头四,暗暗的音乐(例如这刻正是Jelous Guy间奏的口哨声)。
第一次来的时候,正迷披头四的女儿,兴奋的把店里书架上的几本摄影集搬到桌上,一边翻一边讲给你们听,是哪次哪次巡回演唱,那回披露的是哪一张专辑。你和丈夫小披头四近十岁(也该是被仅存的披头二大手一挥涂销掉的人吧),加上讯息不充足的年代,你们只追上风潮尾巴,听过的,记得的,爱的就那么几首,不同于女儿的时代,一爱上,就搜全所有专辑,网上与幸存的发烧友成天交换资讯心得(例如人人都到伦敦艾比路拍一张穿越斑马线的照片)。
老板娘,你后来才知道她是老板娘,寻常住宅区午后会出现遛狗的家庭主妇欧巴桑,为你们端上咖啡时与女儿搭讪,随即两人找到知音的停不下来,欧巴桑说得亮起眼睛(啊,原来也曾是个野女孩),说四十年前曾经挤过现场的演唱会,说的仿佛昨晚的事。那一刻,她拘谨守礼的服务业守则全抛光了,唇边皱纹不见,眼皮不再塌松,头发也蔓生成浓黑似海妖,像电脑3D的修改或重建人型般的,原来,原来她们在这里,曾经你随女儿看他们的纪录片,那些片断黑白新闻片(不知为何常插入阿波罗×号升空或登月成功的画面)中尖叫迷醉晕厥的女孩儿们的脸,你一直好奇她们后来都哪儿去了,无法想像她们会安于室、安于年龄增长、安于老去。她们简直的不在后来的时空了(可能搭乘阿波罗×号离开这星球了)。
原来她们还一直在着,原来可能是办公室里那个你从未多看一眼等退休的女职员、银行柜台后坐办公桌戴老花镜的襄理、商店里不断强迫症般折叠被顾客翻弄过的衣服的店员,还有傍晚挽着个小购物袋去巷口买些收摊前便宜卖的熟食当晚餐、眼前这名标准的欧巴桑,她们什么时候都被偷偷换过了。
你只例外一回在巴士上匆匆那么一瞥过,一名妆容齐整、系条名牌图格围裙牵一头小柴犬的欧巴桑,杵在公园口的路边树下快速猛烈的大口吸一支烟,那持烟的熟稔相、那目光片刻飘远全不顾脚边哼哼哭闹的小狗的神色,暴露过一丝丝天机、一丝丝她前生的事:呼过麻、疯狂爱欲过,全不是子辈、现在的丈夫或伴侣、现在的同事邻人可想像的……如同你,你们已经被定格,成了一帧泛黄的照片,挂在屋子之一隅,盈盈笑着,但没有故事,无人探究。
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并不太久以前(呃,其实有四十年前了吧),你和男友(丈夫前世)坐在末班公车上难分难舍,你们已经你送我回家我送你回家来回搭乘了好几趟公车了,无法分离,你们恋恋不舍再再摩拭过对方全身,为要把他眼睛牢牢刻在脑皮层里,把你的胸怀按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的体液溶入进自己的腺体中,就仿佛电影里明朝要上战场不知能否活着归来的男女。
是你们亲吻有声或散发的强烈费洛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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