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似水年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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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党员。他说:我不懂啥共产党国民党的,我只知道,生在这片土地上的,都是那啥黄帝的子孙。”
“我住在他那儿,直到伤好了才走。鬼子和上面找他麻烦,他没告诉我,可我都知道……我们,一共只见过几面啊,可就这几面,我也总是忘不了……阿彰,你跟他说,泽北荣治对不住他,他救的这条命,我还是没保住。这幅画,你交给他,告诉他这是油画,是肖像画,
用的是西洋的颜料,很实在的,不会褪色,不会烂,挂在墙上,多少年也能像新的一样……”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我扶起他软绵绵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用雪白的围巾盖住,又捡了几张报纸包好那幅油画夹在腋下,关上灯,合上门,静悄悄走了,生怕脚步一重就会惊醒梦中人。
【5】流年
这副画,我终于无法交给红发军官,因为再也没有机会。直到过了很多年,当我老了,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看着花园里怒放的野玫瑰时,我仍会想起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四十天,能演绎多少人、多少事。它像一首摒弃了格律的新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去找过他,扛着钓竿,腋下夹着画板,刚到司令部的大门口就被站岗哨兵拦住。我报上父亲的名字,哨兵说:“对不起,樱少将和水副师长有事外出,你明天再……”还没说完,他突然端平步枪,冲我斜后方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这时已经是黄昏,天色半暗,我转头,正看见一个青色人影闪进路旁胡同里,轻盈地不见了。
哨兵放下枪,骂骂咧咧地说:“妈的,撞鬼了,隔三差五的来,不累啊,是特务的话,小心别让我抓着,整死你……”他大概已经把我忘了。
我沿来时的路往回走,打算叫个黄包车,到那狭小昏暗的胡同口时,竟然脚步一转往里走去,我隐约觉得那是个我认识的人。
走到半深处,一角青色的衣袍从岔道拐角处探出来,那人站在后面一声不吭,低着头,是个比我矮许多的清瘦男人。他似乎正想着心事,连我走到跟前都没发现。我看到他被刘海阴影半遮住的脸,突然明白了。
“藤老板。”我轻声叫道。
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才发现没路可退。于是警戒地看着我,有点疑惑又有点诧异,过了老半天才盯着我的头发想起来:“啊,你是那天跟他一起的……”
“对。”我笑眯眯说。他跟唱戏的时候不大一样了,那时他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现在素面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夹袄长袍,虽然仍旧很漂亮,却已经带上男人的英气,身板也挺得笔直,没有半点媚态。
“来找他?”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就是忍不住想问问。
他一下子又羞又怒,虽然面上仍是平和的,声音却变大了些:“胡说!我为什么要找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
“我说过你要找谁么?”
他哑口无言,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来。我叹口气:“藤老板,我是欣赏你的才情才要同你讲。和你一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也不想再见了。不要把自己陷入困境。就像现在这样,放着大路不走,却走这狭小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哈。”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着我,“你算什么东西,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
“告诉我。”我逼近他,挤得他紧紧贴在墙上。“别再靠过来!”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往我脸上砸。
“告诉我,什么让你没法死心,什么让你觉得,也许可以再见他一面,也许他能够再认出你。”
他愣住了,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松开手,喃喃地说:“他傻呆呆看着我,那么痴痴的,真是惹人怜爱。我在台上,他在台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我连行头都没换,匆忙出去只为再见他一面,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被他扶住了。他还跟我说:藤老板,怎么这么迷迷糊糊的,你要感谢本天才……”
我笑了:“他那样的人,对谁都殷勤,惊鸿一瞥的红粉佳人,志同道合的蓝颜知己……可是兄弟只有一个,爱人也只有一个。记得他身边的男人么,梳着大背头的、挺英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兄弟……”后面的话我没说完,他已经狠狠抹了一把脸,推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藤真健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片纸蜻蜓。
夜深,我在房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藤老板说得真对,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从画里向外望出来,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那么好看的一头红发,那么好看的一副身体……这个男人,只有被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才是属于所有人的美好记忆。
有人敲了敲门,轻轻走进来,又把门关上了。是表妹,她说:“哥,我睡不着,这几天心里总是堵得慌,怪难受的。总觉得今日过了,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怕什么。”
她说:“我听姨父说,好像要举家搬到法兰西去,因为那儿有你过得很好的叔父。我的父亲,虽然现在放不下经营了十几年的生意,晚些时候怕也会过去吧。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说:“离开就好。”
她看到我面前的画,眼睛一下子亮了,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凸凹的油彩,啧啧赞叹道:“真好看,哥,这回全部上了颜色呢,比你速写本上的都好看。”
我看着她羡慕的神情,说:“喜欢么,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你当模特儿。”
她受宠若惊:“真的么,我真的也能像他一样……”
“为什么不能?”我轻抚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画上的你,一定更漂亮。”
灯光下,她羞涩地坐在木椅中,两腿并着,手搁在膝盖上,带着少女处子似的含蓄和矜持。我支起一块画布,慢慢描绘着她花苞一般的脸。
潮水般的呐喊,像筛子里跳跃的黄豆一样噼里啪啦扑面而来,狠狠地砸,狠狠地砸,震得勃发的嘶吼和血染的躁动像一片高高鼓起的膜,绷起来,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要破了要破了要破了!
我睁开眼,满头大汗。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梦,醒来耳边当真听到了梦中那潮水般的呐喊,在不远的大街上蒸腾。窗外天空压得很低,灰扑扑的,像正酝酿着一场愤怒的暴雨。
我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被刘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和表妹也都在,两个女人的表情都有些惶恐。父亲厉声说:“畜生,还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佣人准备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门就被怒涛般汹涌澎湃的群众撞开,成千上万学生吸取了七天前游行的经验,确定了路线和行动策略,在严密的组织下向天桥进军。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父亲悠闲地看着报纸,收音机里播报着游行示威和镇压运动的最新情况。我竖着耳朵倾听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听见压抑近百年的奴隶在咆哮:“打倒汉奸!”“反对一切伪组织!”“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嘎吱嘎吱,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像夹带着杂音的机器,若隐若现的:“暴动的群众…… 天桥集合…… 又浩浩荡荡开赴正阳门…… 外交大楼……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
“政负已经动用全城军警……两个团的武装军队……鸣枪阻止……” “市民聚集一万多人……市民大会通过,反对六项主张……” “……日军……正阳门……吱吱……嘎……”
父亲皱了皱眉,伸出手把收音机啪的一声关上。这下便只剩无边无际的雨声,连呐喊都消隐。
第二天中午,父亲照例坐在沙发上看新送来的邮报。我瞥见头版头条上印着几个油墨大字: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父亲看完一面,又翻过去看另一面。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喷嚏,低头揉了揉鼻子,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觉得不够,又擦一遍。等到重新戴上,铮亮的玻璃反光闪了闪,将他镜片后的眼睛染得模糊不清。
父亲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漏了些出来,在绸锦的长衫上溅出几滴圆斑。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折了几折,扔进壁炉里,上楼去了。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同我们一起吃饭。
又过了几天,学校终于复课,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狐朋狗友身旁,我这才听说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死了。十二月十六日傍晚,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架起成排机关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群众扫射。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遭到身为国民党军官的樱木花道带领部队武装对抗,在正阳门交火,双方都折了些人马。据说那时红发军官大概是犯了老毛病,带着部下去酒馆喝酒,喝醉了脑袋一热,听说鬼子血腥镇压游行运动,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了。
我问越野宏明:“然后呢,他在混乱中被日本人打死了?”
“哪儿能啊,谁不知道东北军的樱木花道一旦打起来,能赶上猫的九条命,怎么着都打不死。我听人说,这事发生后,他少将的位置怕是不能坐了,就等着上面处分。结果处分命令没来得及下达,他当天晚上居然被人暗杀在驻北平临时司令部府邸的书房里,中了好几枪,死后房子还被人放了把火,烧得连尸首都快认不出来。”
“凶手呢?”
“跑了,抓不到了,连个影儿都查不出,肯定是不小的来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平别的不多,多的是将军参谋长什么的,死了一个也没啥。”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水户洋平呢,他怎么样了?”
越野宏明皱眉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樱木花道的那个好兄弟啊,这件事发生前的几天,他被少将派去延安做汇报,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下课铃一响,我收拾书包走了。这两天一直阴雨连绵,我走在雨中没有打伞,之前也没让司机接我。我的头发全被打湿,软趴趴贴在额前,对于这个世界,我连唯一抗争的权利都失去了。这雨不大,可是淅沥的水声一阵一阵涌上来,涌进我的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又凉又湿又滑,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我就要被它们吃了,就要被它们掏空五脏六腑、吸完血、啃光骨,只剩一张瘪瘪的皮囊……
那天晚上,我又跟父亲去广和楼听戏,仍然是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的班底。这一回没有武夫们嘈杂的吵闹声,父亲大概能过一把好瘾罢。
这出戏是十分受捧的霸王别姬。演到第三场,虞姬一亮相,台下鸦雀无声。他又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在戏台子上,他是霸王的爱妃,是绝代的佳人,是爱情与勇气并重的女中豪杰。脱了凤冠霞帔,他也不过是个青年男子,有情欲,有私心,有普通男人平凡的愿望,想找个人,能被自己爱,能被自己抱在怀里实实在在地触摸。
这幕戏的高潮来了。京胡嘎的一声奏响了夜深沉,咿咿呀呀的,一声比一声悲。虞姬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面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他轻盈地开始舞剑,霸王开怀大笑。他又唱:“且听军情报如何。”
戏台上的他就像一场梦,同那人一样。
剧末了,虞姬同霸王帐外离别,虞姬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白:“哇呀呀!”虞姬向项羽索剑,项羽摇手不与。虞姬白:“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项羽白:“待孤听来!”虞姬拔项羽佩剑,白:“罢!”那雪亮的剑刃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
我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我总预感到这一抹下去,只怕藤老板就真的一命归西了。剑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我恨不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他喊:好好活着!忘了他!
当!佩剑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记着那个人,也只有活着,他才能忘了那个人。我看见他闭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有谁能说清。
项羽见爱人死了,大叫一声:“哎呀!”唱:“一见泪双倾,泪双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