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含紫帝女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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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了长江,对面便是宜宾了。再走几日,便可以回到锦官,见到太子了。那日他虽一时意气,口出妄言,可是他心里何尝不清楚,他根本绝无可能仅凭一人之力击退汉中敌兵。
他能拿自己的命去赌,可是汉中的百姓不能,墨虬国更加不能。他定需先见到太子,再商议对策。此次前往玉螭国,请助援兵之事虽然不顺,但玉甄毕竟提出了条件,条件虽不易满足,但也总强过汉中失守。
若是每年向玉螭国纳贡,委屈的不光是皇上和太子,更加是墨虬国的百姓。早知如此,或许他真的不该主动请命前来的,早闻玉螭国的玉甄公主脾气最是阴晴不定,如今见来,果是不假。未曾念惜旧恩也就罢了,竟还开出这般的条件……
渡头果然停靠了一艘小船。柳怀请示过船家,付定银子,随即便将马儿牵上了船。
那船家当即便解开船缰,渡船破开滚滚长江水,在船家的摇橹声中、徐徐前行……
重伤之下更觉疲惫,他倒入舱中,顷刻间便昏昏睡下了。
柳怀经年征战,睡眠本来极浅,可这一觉虽在船只颠簸下,却睡得极沉。待到渡船靠岸,他牵了马儿下船,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忙转身欲唤那船夫,可那船夫系了缰绳,不待他开口,已一步踏上岸来。
柳怀心怀戒备,掣紧了剑,肌肉寸寸绷紧,冷冷盯着他,眼里满是戒备:“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船夫”并不打话,却抖开蓑衣,解下斗笠,露出斗笠下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此人生得一张娃娃脸,下颔很尖,白腻的双颊隐隐透出浅浅红晕,双眸漆亮如星,模样竟生得比女子还要灵秀。
见他一双乌眸将自己打量了一周,柳怀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去,那人却笑了:“柳将军不是说要单人匹马去解救汉中之危吗?在下怎敢在此耽搁你的行程?所以便直接将你送到这边来啦。你从这儿赶马,行不过三日,便可以到达汉中了。”
柳怀听得心头一惊,转目四顾,方才发觉:如今身处之处,赫然便是宜昌一带,若是直接从咸阳过来,只怕不消一日便可到达!
“你……!”柳怀心中有火,脸涨得通红,却是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他果然是玉甄公主的人!
第四章 脱险 (5)
“怎么?你不感激我,反倒怨起我来了?”那船夫个头并不高,走到柳怀近前,扬起脸看着他,笑生双靥,露出唇角一对深深酒窝,“难道,你当日同玉甄公主说的话,只是一时意气?”
当日一时激愤之言,如今却是再也收不回了。柳怀也是性子清高之人,何况如今再折回锦官,只怕又耽搁了时日,汉中便真的挨不过了。
念及于此,柳怀当下翻身上马,回眸望住那船夫装束的少年,在马上深施一礼:“他日见到玉甄公主,还烦请小兄弟为柳怀谢过救命之恩。至于援兵之事,已不敢相烦。”
那少年十分客气地还了个礼,他早已策马奔得远了。
少年却似毫不在意,看着他驾马远去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待奔至城楼下,只听城楼上传来守城将领的声音:“来者何人?下马。”
“柳怀。”柳怀勒定马,高声答道。
“快开城门!”那守城大将一喜,忙转身下令。
全身伤口因无暇处理,此时又隐隐灼痛,城门一开,骠骑将军冯珏已率领属下赶来迎接。
柳怀与他互礼毕,他还未及开口,冯珏已一掌拍上柳怀肩膀,刚好拍上他肩头的伤处,柳怀咬紧了牙,不敢作声,只觉得额下冷汗渐涌,却听他道:“好你个柳子忻!这去一趟襄樊,倒真把援兵给请来了。”
柳怀一惊之下,也顾不得伤口撕裂般的痛楚,抬头望他:“你说什么?”
冯珏纵使性子再粗旷,这时看到柳怀惨白如死的面色,也不由色变:“子忻,你怎么了?”
援兵?她果然还是把援兵派来了。柳怀心里一松。
已经连续多少日未曾进食了?连日来奔波恶化的伤势这时终于又再度发作,周身传来的剧痛和疲乏包围住他,他两眼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陷入昏迷之际,耳畔传来冯珏和一众将士惊慌的呼喝声,他的唇边却牵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汉中终于能保住了。她,她果然还是……派兵来了。
第五章 蓦回首 (1)
而当日卧病在榻的镇国将军柳怀,是怎生也未想过,正是因自己一时倏忽,终究为所爱之人算计,墨虬国的史书上才会留下这一段耻辱的文字。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少日。睡梦中那些回忆如同魇魔般纠缠着他,他既知是梦、却又无法自拔地沉溺其中……
外面仿佛很乱,低沉的号角声,士兵厮杀搏斗时的呐喊声,兵刃刺入盔甲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交击声,仿佛还有兵刃切割肉体发出的沉闷声响。肢体砍落的瞬间,士兵口中发出的凄苦呻吟,一声一声纠缠着他,硬是要将他从过去那一幕幕温馨,或痛苦的梦境中拉回。
而那些战场的声音,是真实,还是梦境中的记忆,他都已分辨不清。
他努力支撑着身子、想要爬起身,想要拿起剑,出去和他的同僚,外面的将士们一起搏杀敌人,可是他起不了身。只是觉得周身发冷,巨大的黑色漩涡钳制了他的身体,身体如泥沼一般深陷在内,眼皮无法睁开,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全身都火一般地滚烫,伤口虽经过处理,但是有些溃烂之处,已经蔓延到了筋骨。
战事将起,镇守此处的司马将军本待将他送返帝都医治,然而冯珏担忧他的伤势在路上会加重恶化,所以让他先在汉中休养。
在潮水般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梦境,梦里似乎有一双清亮的眼睛,迢递在时光的彼岸,在浮华的虚空尽处,静静看着自己,那双眼眸温静如水,澄亮如镜。有双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那个柔润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可是他都听不清,女子身上传来的阵阵清香让他恍惚的神智蓦地一清,嗫嚅着嘴形,好半晌,才能从唇中挣扎出一个喑哑的名字:“湮儿……”
他感到握着自己的那双小手蓦地一颤,他生怕这个梦境瞬息又要寻觅不复,终于从床沿撑起身子,怎知那双手这时却蓦地挣脱了自己的手臂。
他匍匐在床前,费力睁开眼来,只看到有一个娇小的白衣身影正站在自己床边,朦胧的视线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看到她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脚步,便折身奔出门外。
湮儿,他费力伸出手臂,想要够向前方那个幻影,然而那个距离却离他越来越远,心陷入绝望之中,黑暗又将眼前的光淹没。
这般浑浑噩噩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一日似梦似醒间,隐约听到士兵相互传递战事告捷的消息,他心里一松,真的想这般就此长睡、再也不要醒了。
而当他再度睁眼之时,房内仍是只有自己一人。转身只望见床头搁着一只药碗,药的味道弥漫在这间房里,让他从梦魇中初醒的这一刻,恍惚的心神稍稍安定。
第五章 蓦回首 (2)
他手颤颤地捧起药碗,好半晌才将药碗凑到唇边,一口咽下。
不知是否因为多日未曾进食,饥肠辘辘,这药入口的滋味儿竟并不觉得如何苦涩,反觉甘甜香醇,竟如花露蜜汁,沁人心脾。
隐约之间,他眼角的余光仿佛扫见有人影在他窗外闪动,于是轻手推开榻边半掩的长窗,眸光这时却蓦地一亮。
窗外星晖泻地,淡淡的月雾笼罩着一个朦胧的白影,那个白衣少女背对着他站在月光下,双臂高高平展,裙袂被夜风掀起,翩然如羽,整个人犹如一只即将展翅而飞的凤凰。
湮儿!
这个名字乍从心念间闪出,欲脱口而出之际,却见那个少女一身轻柔如水的白衣果然幻作了层层羽毛,巨大的羽翼陡然间自双臂后铺展开,包覆住她纤细的身体,而那双翼上的轻羽正一片片张开,光华炫目,红得似幽焰烈火。便在她双足离地、振翅待飞的一瞬,却听到身后一声男子的轻呼——“湮儿”
听到他的呼唤,她双翅似乎震了一震,终却未作停留,而是更加奋力地扇合翅羽,身形转瞬即没入黑浓的夜色之中。
柳怀感到脑际一阵眩晕,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待他凝定了双眼,只见那幽茫夜色中、满天星光辉映下,只有那一钩冷冷弯月静静高悬在天幕中,如同神祗半睁的眼睛,嘲笑着他的愚蠢。
一定是梦吧?他唇角微牵,合上眼。
一定是梦。他默默阖上长窗,轻轻卧下身,揭过被子,任由困倦的潮水再度将他吞没。
墨虬国康泰朝嘉丰十三年,银夔国大军横渡嘉陵江,入侵墨虬国边防要地汉中。
汉中北倚秦岭,南屏巴山,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楚得汉中而称霸,秦得汉中而夺天下。汉中一旦失守,介时银夔国的兵马越过巴山栈道,便会直逼帝都襄樊。
为防奸细混入城内,骠骑将军冯珏与留守汉中的大将司马秣早已封锁城门,而银夔国大军却并不急于宣战,而是驻兵于嘉陵江畔。冯珏心知有诈,故不敢妄动,只将城内守得固若金汤,另派军队严守住秦岭之西的街亭与傍依街亭的柳城两处咽喉,便坐守城中,静待帝都运来的粮草送到。
彼时,墨虬国从帝都运来的三百车粮草运至巴山栈道,便遭到埋伏于山地要口的银夔国士兵突袭,栈桥被炸,运送粮草的士兵无一人生还。
而粮草截断的消息传入汉中的当夜,银夔国大军左右两翼趁夜突袭街亭与柳城,于翌日凌晨越过秦岭,驻兵于秦岭山腰,虎视眈眈的眼睛,睥睨着整座汉中城。
第五章 蓦回首 (3)
如此一来,汉中便陷入半包围的困境。银夔国的大将军粱子俊深谙用兵之道:如今汉中城内断粮一月余,正值军心惶乱之际,因怕汉中城内被困多日的士兵被逼至绝境,反会恶狼反扑,故不动兵。而巴山路险,栈桥已断,援兵难至,粱子俊以为,只待慢慢耗尽他们的粮草,介时汉中便会不攻自破。岂料便在城中缺水断粮的第三日,玉螭国姬彦将军竟率领二十万大军横渡丹江,将银夔国的军马从后方包围。银夔国所率大军也是二十万,但因连日围守不攻,士兵的士气早已消磨殆尽,而姬彦的大军乘风破浪而来,正值士气高涨之际,更有围困在城中多日的墨虬国士兵十余万,如今他们接到玉螭国援兵赶到的消息,均是军心振奋。若他们里应外合,银夔国根本毫无抵抗之力。粱子俊深知这一层道理,当机立断,命二十万大军尽数撤回柳城,却并不再退。
柳怀策马赶至城下的当夜,姬彦已派出使者来,向冯珏提出玉甄公主所开条件:要求墨虬国今后向玉螭国按岁纳贡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并说条件是柳怀在玉螭国承诺了玉甄公主,今公主才派他出兵,解救汉中的燃眉之急。
冯珏与柳怀共事多年,冯珏生性粗旷,不似柳怀心思缜密。虽论官衔,他不在柳怀之下,可行兵之事,与柳怀共同策商,已成多年习惯。近些年二人一同戎守边防,如今汉中告急,柳怀素来冷静善于机变,故被派往玉螭国借兵,而他则被太子调来防守汉中。
如今汉中存亡一线,柳怀这个时候却昏迷不醒,但转念一想,如今蜀中旱情已得缓解,想来柳怀应是斟酌过,才答应了他们开下的条件,既是如此,他还有何可说的?
柳怀病卧榻中,不知何时方可醒来,而汉中战事危机,已无暇等他传书问过太子了,念及于此,他当下点了头。
墨虬国康泰朝嘉丰十三年秋,银夔国梁子俊率兵围攻汉中,玉螭国派大将姬彦率二十万军马横渡丹江,解救汉中之危。
梁子俊退兵至柳城,翌日趁夜折道而回,偷袭汉中不得,反被墨虬国与玉螭国大军内外夹击,退兵五十里,两国援兵反守为攻,直将梁子俊逼退回嘉陵江北岸。
由此一役,银夔国损兵折将过半,邱世芃大怒,叱责梁子俊有意延误时间。梁子俊自知此次战败皆因自己领军失误所致,故辞官归田。翌年初,其弟梁子陵被帝以“代兄偿罪”之名召返帝都。
同年夏,玉螭国少帝玉瑾在摄政候秦翦陪同下,与墨虬国执政太子萧朔会晤。两国缔结盟国之约:墨虬国按岁向玉螭国贡纳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并保证太子萧朔在生之日,两国永不相犯。
而当日卧病在榻的镇国将军柳怀,是怎么也未想过,正是因自己一时倏忽,终究为所爱之人算计,墨虬国的史书上才会留下这一段耻辱的文字。
第2卷
第六章 缘起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