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含紫帝女花-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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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凉到极处,我突然想要纵声狂笑:我为太子悲哀,为皇上悲哀。更为这些自命尊大的皇室中人,高贵的面具背后、那自私冷漠的本性,感到悲哀!
若是有一日,我可以与她一起,避开这乱世里的烽烟战火,避开这尘世间的纷扰喧嚣,拣一处山明水净之地,从此过回我们这三年的生活,不知——湮儿愿不愿意。
可是我现在毕竟还不能带她走,纵然她身世特殊,纵然她早已被世间遗弃、至遗忘,可她毕竟还是玉螭国的公主,若我未能闯出一番事业,我又怎有资格求娶她?
菊花清冷寒香袭面而来,眼见昏昧夕色中,离宫的轮廓已在前方不远,我心中暗自下定了主意:纵然对我那视若兄长的太子有千般不公,然我仍不可将檀香之事禀报皇上,因为,我不能看着银夔国的宫闱斗争祸及我柳氏满门!
那幽深宫闱里,到底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却主宰了一切战场的成与败,是与非。
额前点点冰凉,当我倾身下马,方发觉自己的披风早已透湿,抬目望天,见天边已隐隐透出几分鱼肚白。
冰凉雨丝洒落我眼睫,却未模糊我的视线,黎明将至天地间朦胧的黛紫色,如烟雨勾勒出的深山远景。
离宫这时竟未上锁,我推开朱门,只见细雨空朦中,满苑菊花随风轻曳,脚下所踏,皆是浅浅的、淡黄色花瓣。
厨房的烟卤中冒起袅袅炊烟,氤氲在朦朦雨雾里。琴娘这个时候已经起身了。
我推开厨房的门,见琴娘正在灶下生柴点火,我走到她身后,她一声未吭,皱痕满布的脸肃如一尊石雕塑像。
我不忍打搅,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琴娘,子忻要走了。”
她依旧一动未动,仍是默默往灶下添着柴火。我明知她听不到我的话,也回答不了,可是我仍想同她说一句告辞,至少这样,我心里安然些。
推门离开之际,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觉那位聋哑老妪在回眸看我。然而我毕竟未曾转身,仿佛生怕我一转身,这一刻的幻觉便会破灭。
第九章 为君一舞 (5)
抬目望了一眼湮儿的寝居方向,我终是折身往跨院奔去——那里是我与她初遇之地,在那里,装载了我们这三年来,所有的温馨回忆。
推开跨院的门,却未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微凉,试探般轻唤了一声:“湮儿?”
她未回答,可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沙沙细雨如同她哭泣的声音,而此刻在我的天地间,仿佛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
她就在这里。
“湮儿。”我在雨中驻足,却并未四下寻觅她的身影,只是隔着重重雨幕,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回应我的,只有密密雨声,如诉如泣。
于是我便不动,仍雨水浸透了我的披风、至外衣、至中衣,直至我的五脏六腑,都似冻结在这雨水声中。我依旧不曾转身。
被秋雨笼罩的天色阴霾晦黯,我不知时辰地站在雨中等着。冰冷的雨水冲走了我心中最后一分焦虑,没有失望,没有感伤,只是时间每过去一刻,我的心也就更冷了一分。
终于,待阴霾的天色愈加黯淡,当道旁谢落一地的淡色菊花已与泥泞混为一色,我不忍再看,不忍再等,转身便走。
“子忻哥哥!”一声略带嘶哑的呼喊自我身后传来,我心蓦地一沉,驻足的瞬间,感觉到颈边一紧,我低眸看去,只见她冰冷的小手已缠住了我脖子。缠得那般紧,仿佛再不愿放手。
我握住她的手,欲待转身安慰,怎知她却死命不肯松开。我只觉那双小小的手愈收愈紧,勒得我几欲窒息。然而,我竟似迷了心窍一般,松开了她的手,任她揽紧我脖子,合上双眼,耳畔的雨声成为此刻这世间唯一的声响。而我,放逐自己,在这一刻的窒息中忘却伤楚,在窒息中麻木冰冷。
“子忻哥哥,不要走!”她的声音再不复平日的柔润,嗓音沙哑低沉,带着轻微哽咽。我耳鬓微凉,她唇中吐出的暖气让我冻结的心跳动不已,她身上淡淡幽香混合了菊花的清浅香气,缈缈如梦,将我萦绕。
我的背紧贴她胸口绵软之处,纵使大雨倾盆,依旧感觉口干舌燥,不能呼吸。缓缓掰下她的手,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缓和地告诉她:“等我!我会回来。”
这短短的几个字仿佛已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回身对她微笑,为她拭去颊边的泪痕。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她扬起脸,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然后踮起脚尖,将唇凑至我耳边,我一怔之间,只感觉颊边一片温凉,她已立定脚步,凝神望住我,漆亮眸中笑容清浅,却又似有无尽哀伤,在她那乌黑眸中闪动之处,在她半启未启的唇齿之间……
第九章 为君一舞 (6)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我尽量自然地一笑,声音却略透着沙哑,“我想再看一次你跳的舞。”
她点头而笑,在她转身之际,一滴雨水滚落我眼睫,在我颊边带下一道温热的轨迹。
天色黑沉下来,她踮起脚尖,舞步轻缓,湿透的白衣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扬起一道道雨线。
她的身影在我视线中渐渐模糊,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出了跨院,再未回首。
身后,她轻袅的歌声却似隔绝了千山万水,隔绝了百世的光阴,传入我耳边:为君一舞,转吾红袖;时妆净洗,敛吾芙蓉;罗袖动香,宛若飞鸿。
捧此华玉,且盼且羞;红蕖袅袅,醉乍摇风;池边拂水,涟影重重。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此情无寄,巫山转愁;此身长念,寂寂吾忧。
第3卷
第十章 帝都乱 (1)
眼见前方幽深道路如同无涯深洞,仿佛在向我预示我他朝的命运,我不由频频回首看去,目光却再也搜捕不到那只曾经熟悉的鸟儿。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此情无寄,巫山转愁。此身长念,寂寂吾忧……
看着片片菊花自我指间辗碎为泥,缕缕清香散入风里化为虚无,我只觉仿佛自己往后的岁月,也将似这指间干枯的菊花般,渐渐苍老。
我才十五岁,他离开只才半年。从前不曾觉得时日漫长,然而自他离去之后,每一日都仿佛望不到头,而等待之中的每一刻之于我,都是沉重的孤独。
自他离开以后,我便再没踏足过那间跨院。于我而言,那间跨院不仅寄托了我对娘的希望和儿时的憧憬。其实我很早便已知道,在见他之前我便知道,我这双翅膀是永远也飞不起来的,我只不过一直为自己存留一个幻梦,人生太过漫长,难免要有所寄望,就算是梦醒时分,这一切终将化作尘碾为土,至少还有那些梦,伴我走过又一个漫长的白日。
对我而言最真实的,不是儿时的憧憬,而是所有和他一起的回忆。
不知是否为了留给我以作怀念,那些书他并未带走。于是漫长的时日中,每日除了回忆,幸而还有些书籍可以消遣打发时日。
他让我等他,却没告诉我要等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尽管从小被幽禁在这所离宫里,可我却深知我的身份,我是玉螭国的公主,纵使我被世人遗弃,被族人遗忘,我仍旧是玉螭国的公主,在我的身上,流着玉螭国皇室的血,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他要带我走,就必须证明,他有足够迎娶一位公主的资格。
在他身上没有书中男儿铁骨铮铮的杀气,唯有一颗良善之心;他的目中没有钢铁淬炼后的坚毅冷定,唯有一点明亮、一抹温暖;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到凛冽的霸气,清秀的轮廓中唯有一缕淡淡柔情,似江南水墨勾勒的线条。
这样一个男子,何其平常,然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之中,在这人情凉薄如纸的浮世里,又何其难得?人情凉薄,那是在后来,我才懂得。
他既让我等他,能否等到,都不再重要,唯有他所守候我的那一点温暖,我必会永生铭念。
抬手轻轻抚摸他房里的事物,仿佛还能感觉到他余下的气息。他走以后,我每日都来这里擦抹打扫,然而这房中的一切,我却未移动过分毫,总是在心中存留希望:希望有一日待他回来,纵使看到我韶华已老,容颜不复,这房间里所熟悉的摆设,仍旧能够令他回忆起从前那个伴他在这所寂寞离宫中度过三年时光的女孩。
第十章 帝都乱 (2)
念及于此,我不由有些想笑:记得当年我时常告诉他,我是雪狱的凤鸟,总有一日会张开翅膀,飞回我的家园。看着他莞尔微笑,我又不由暗生出几分懊恼——子忻哥哥,你可知道,纵使有一日,我的双翅真的被厚厚的羽毛覆盖,只要你一句挽留,我便会为你留下……
抬手拂过眼睫,仿佛已成为这些日子以来的习惯,入手温热湿润,看着铜镜中那个少女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日渐娇艳的容颜,我却觉这朵花还未开启,便已待要谢了。
便在那年入冬,琴娘离我而去。
琴娘是我的乳娘,从小便是她在照顾我。相对于我那个来去无踪的母亲,和我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她在我的青春生命里,留下了更多的回忆。
当她在榻前合上眼的一刻,我心里竟没有一丝伤感与牵痛,只是感觉心中那处曾经温暖的地方,蔓延起无穷无尽的冷意。如同灰茫茫的窗外,冰冷的寒雾在窗台上凝为水珠,然而却看不到半分将要落雪的迹象。
这样极冷的空气,压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渴望一场雪,或者是雨水,将那雾芒芒的阴霾冲散,可是我没有等到,只有那沁骨的冷意,带着钝重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透心传来,似将我心底最后一分绵软也消磨净尽。
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泣,只是埋首在琴娘渐渐僵冷的怀里,感觉仿佛唯有她身上的寒冷,才能消融我渴望温暖的热切。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雪花纷飘,洒落在我发间,清冷中透出一抹绵软。我抬手轻轻接起一朵,看着它在我掌中渐渐融化,如要将心底这份麻木,一并融解在掌心。
犹记去岁最后一场雪落的当夜,我拉着子忻哥哥的手说,来年要和他一起玩雪,如今又落雪了,子忻哥哥——你今,却在何处?
从琴娘僵冷的怀中醒来之时,我恍惚听到屋内有什么奇异的声响,一惊之下,我急忙转身,步至门口,却默立一刻,方推开那扇沉重的沉香门,眼前却蓦地一亮——我看到门口一只赤羽金翎的小鸟,小半个身子掩埋在雪中,汩汩鲜血自它羽翅间流出,洇红了它身下的雪地。
那是一只奇异的鸟儿,我恍惚觉得它的身形依稀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不知为何,看着它,我便想起了母亲。虽然它小小的身躯完全不能和母亲华丽的羽翼重叠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将它捧入掌中,它的身子那么小,蜷身躺在我的掌心里,羽毛都覆不满我的手掌。
它殷红的羽翼在雪中浸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的手也是僵冷,于是将它护在怀里,向着厨房走去。
第十章 帝都乱 (3)
走到灶边,我生好柴火,便蹲身坐下。我小心翼翼捧着它的身子,以手指轻轻梳理它湿冷的羽毛,间或低下头,对它轻轻呵出一口暖气。
我感觉到它仍有很微弱的心跳声,于是手掌一遍一遍顺着它的羽翼抚下,终于,它心跳的力度在我指间下加重,我心底莫名泛过一丝喜悦,俯身看它,却见它眼睑缓缓睁开一线,那一线之间,我看到它粲然目光静静凝视我,红眸如血,却又纯澈明净。
母亲!我依稀记得,母亲的眼眸也是这般璨红如血,纯澈明净,我手一颤,它轻软的身子便跌落在地,我欲伸手接住,却终是迟了一瞬。
我看它小小的身躯跌落在地,伤口的血早已凝涸,然而却有湿润泪珠在它清亮红眸中凝定,瞬即淌落。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轻轻拨开它的羽翼,待要查看它的伤势,却又看不见它伤在何处,于是唯有将它紧紧抱入怀里,一遍一遍同它喃声道歉。
面颊骤然一暖,却是它被我烘暖的羽翼在我颊边轻轻扫过,那举动,竟似在抚慰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那一刻,我竟觉得它望着我的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安慰,我从未见过鸟儿有它那般的眼神,竟似人的目光一般灵动神转。
我紧紧抱住它的身子,如同置身冰窖中,汲取那掌际仅有的一点温暖。
苍天夺走了我的一切,却在我最孤独茫然的时候,带了这只鸟儿来陪伴我,这便是对我的怜悯吗?我苦笑。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秋,是玉螭国建国三百年来,国史上最乱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