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如虹(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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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笑的看看他一样单薄的衬衫,“还说我?你不是也一样?”
他低头看看自己,又抬起头来自得的扬扬眉毛,“我抗冻啊!不信你看——”
他竟突然的握住我的手,一片融融暖意包裹着我。
“你看,天变凉了,我的手还是热的,你的手已经冷了。”他捏了捏我的手,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是冷的……我的冷暖,常常连我自己都忽略。
他神秘的笑笑,“我们心意相通嘛!你的冷暖我自然有感觉。”
他的眼神温柔,我却抽回手,白了他一眼,“我也有感觉,你再不回去,你们总编的脸一定也冷得很!”
他愣了一下,赶忙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夸张的叫了一声,“哎呀,都十点多了!”
不知不觉的,我们每次见面的时间拖得越来越久,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我真是发了疯,才会陪他在路口站着吹那么久的冷风!
恐怕今天回去,总编又要诧异的看着我说,“交换个照片稿件要这么久?就是地下党接头对暗号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你以为你们是小情人约会呢?!”
我无语……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看到他,我的时间意识就越来越模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真怀疑,是不是他对我施了什么魔法?
“我得走了,”他揣起怀表,无奈的撇撇嘴,“不然总编又该埋怨我是小情人约会了……”
靠!这两个老不死的!!
我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红,他却得寸进尺的凑到我耳边,耳语般的轻轻念道,“明天见,小情人~~~”
我飞起一脚踹过去,眼前这个厚颜的家伙,才是最该死的!
他敏捷的向后一跳,躲开了,回身向我挥挥手,“不见不散!”
我瞪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
我却不知道那句话,好像咒语一般灵验。
第二天,我站在路口等到十点多都不见他的踪影,通常他都会比我早到的,我按捺不住冲进新闻报馆去问,才知道他受伤进了医院。
我飞奔至红会医院,正好撞见晚晴,她见我急急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忙对我说,“你的朋友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里,但见到晚晴讶异的神色,我不由的心虚。
我过去他的病房时,正看到他的几个同事走出来,我侧身让过,接着从门缝里看到,那个什么九现神龙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色的纱布外晕出点点红色血迹。看他虽面色苍白但眼神清明的样子,我猜他的确是脱离危险了。
他的身旁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是他的明星女友息红泪和他的未来岳父。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人家家庭聚会,我凑过去算怎么回事!
我刚要走,却听到息老板语重心长的声音,“少商啊,你和红泪都不小了,你们的事也该办了……你也不想你的女朋友总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演戏吧?”
那神龙倒是大度的很,“红泪喜欢嘛,我无所谓……”还笑嘻嘻的,看来伤没什么大碍。
“爸——”大明星的语气透着一股无奈,“少商总是那么忙,我们哪有时间……你就别总是催了……”
老头子却坚持的很,“我不催?不催的话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外孙!少商,你看你的工作又没钱赚又危险,干脆辞了吧,来药行帮我打理生意…。。。”
“伯父,”戚少商的语气更加无奈,“我……我真的不懂做生意…。。。”
“不懂可以学嘛!”真是顽固的老头。
“可是我……我还是喜欢自己的那份工作,”戚少商说,“虽然危险又没钱赚,但是有意义,每当我看到大街小巷的市民们争着抢着看报纸,一有胜利的消息时大家是那么兴高采烈,我就觉得我的辛苦没有白费,报纸,是这一片混沌的时局里,老百姓唯一的精神指南针,我真的不想放弃……”
“唉——”息老板重重的一声叹息,同时我敏锐的听觉还让我捕捉到了息红泪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戚少商好说歹说的把他们劝回去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我赶紧退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假装不认识他们,毕竟偷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事实上,他们确实都不认识我,但我却分明看见息大明星经过我身边时,眼神复杂的盯了我好久。
我忽然想起,大明星大老板齐来探病,同行们竟然没有闻风而动,来个“九现神龙嫁入豪门”的后续报道?我的同行们什么时候转性了?这么大的花边新闻都不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好现象,如今国难当头,如果他们还是两眼只盯着花边新闻,那我才真的要为新闻界感到悲哀了!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从门口走到病床边,“你终于来了!”
他一直在等我来吗?“你的伤怎么样?”
他若无其事的说,“炮弹爆炸时被弹片刮伤了,都是皮外伤,就是血流得多了点,没什么大碍。”
我才发现,他伤的不只是额头,还有手上、身上很多地方都是伤。
我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你不是战地经验丰富吗?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他知不知道,听说他受伤时,我有多担心!我不就是昨天晚上没有对他说那句“不见不散”嘛,他就搞出这么大件事来吓我!
他狡猾的眨眨眼睛,“你担心我?”
我白他一眼,“你哪里用得着我担心?有你那个明星女友和未来岳父还不够?”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可他还故意刺激我,“你刚才干吗不进来?我好介绍我的明星女友和未来岳父给你认识!”
我十足的没好气,“算了吧!倒是你,刚刚又被逼婚了?”
“唉——”戚少商一声长叹,“他老人家见我一次说一次,真没办法!”
我不禁笑道,“息小姐那么漂亮,又是明星,家底又好,换作别人倒贴都来不及,你倒是好像碰到洪水猛兽似的避之不及?”
戚少商做出一副沉思状,“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娶妻、生儿子、儿子再娶妻、再生儿子……有意思吗?”
戚少商说这话时的表情真是很有趣,我忍不住好奇于他的新思维,“你不想结婚?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
“我喜欢…。。。”他眼珠子转了两转,最后落到我脸上,“我喜欢与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并肩,寻理想,赴国难,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我点头,“嗯!大丈夫理应如此。”
戚少商笑了笑,接着说,“我喜欢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忽然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喜欢今朝一尊酒,莫惜醉离筵……”
我的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在乱说什么……可是心里,竟隐隐的有那么一丝喜悦......
“我还喜欢心有灵犀一点通,喜欢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同命,不见不散…。。惜朝…。。。”他看着我,目光深情而专注。
“惜朝,换作是你,你愿意吗?”
“我——”我也喜欢挥笔写乾坤丹心报国家,也喜欢醉饮千杯酬知己,喜欢不发一言而两心自明,喜欢死生同命不离不弃,可是......我们可以吗......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我们怎么可能如此纵情恣意?
我不能对他说愿意,但那个“不”却怎么都难说出口。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双眼紧紧锁住我的目光,我心跳得很快,暧昧不明的气氛中,我的呼吸压抑,胸口很闷。
“惜朝,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晚晴的声音,我迅速抽回手,心里那面小鼓擂得更快了,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回头对晚晴露出微笑,“我在听戚先生聊他的革命浪漫主义人生理想,只可惜——”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瞬间有些苍白,“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只怕不能和他志同道合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完工作依然会去医院看看他,我只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因此也不想刻意的避开他。而且,或许是种习惯了吧,从我们奔赴前线的那天开始,我们每天都会见上一面,在路口或者在医院,看不到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好在他的表现也让我满意,他没有再胡言乱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谈工作、谈战局......谈一切不会触及什么底线的话题。
然而看到他一副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有点酸。
人都是这么矛盾的吗?
一个星期后,戚少商恢复工作,我们之间一切如常。
但战局却越来越不容乐观。
十月中旬,我军还取得多次胜利,歼灭了不少敌人,然而从十月下旬开始,我军阵地寸寸失守。
10月24日,复旦大学我军阵地失守。
10月25日,我军走马塘阵地也被突破。
10月26日,我军被迫放弃大场、庙行、江湾。闸北守军也自动放弃阵地。
10月28日,日军占领闸北。
11月2日,日军强渡苏州河。
......
事已至此,我几乎可以预料到我们并不光明的未来,但部队将士不遗余力拼死守着最后一寸土地,而我,也会和他们一起,坚持到最后。
那天,顾团长陪着几位军官来前线视察,恰好遇到我,他又一次对我说,“没想到,你不仅有政治才能,还有军事谋略,军队里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毫不犹豫的回答他,“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位置,我始终是个文人,喜欢握笔胜过拿枪。从前我也有过动摇和疑惑,但我有个朋友说的对,仗打败了,军队会撤退,政府会撤离,但我们记者手中掌握的精神阵地和舆论战场却无论如何都要守下去,报纸是这一片混沌黑暗的时局里老百姓唯一的精神指南针,只要民族的精神不倒,我们的国家就不会亡!”
“你还真是固执啊!”顾团长露出无奈的笑容,“在虹桥机场你就这样说,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勉强你,但其实,我很想说服你,但可惜,我们恐怕很快就要撤出上海了,没有时间了……”
11月8日,我军第3战区长官部下达转移命令。
11月9日,我军放弃苏州河南岸除南市以外的阵地,向青浦、白鹤港之线转移。
11月11日,南市我军奉令撤出阵地。上海市长发表告市民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
11月12日,日本侵略军开进上海市区,淞沪会战结束。
那天,日本兵大部队开进南京路,耀武扬威的走了一个过场,离开了。上海租界由于洋鬼子的庇护,免于被日本人侵占,自此,上海租界名副其实的变成汪洋中的一只孤岛。
我和戚少商在前线的工作也正式结束,最后一次为交换照片稿件在那个路口碰面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难以言喻的沉重。
天气越来越冷,上海的秋天总是很短,似乎夏天的炎热刚过,马上就吹来凛冽的寒风。
我们不再衣衫单薄,却仍然感到刺骨的冷。
“看来明天,我们不需要在这里不见不散了…。。。”我说,我无力的说,“都结束了……”
“不!”他声音不高但无比坚定的说道,“不会结束的,至少我们还有报纸这块阵地!”
他说的没错,但是,上海沦陷了,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慷慨激昂起来,“我累了,我想我应该休息一下……”我说着,转身便走,满地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惜朝!”他从身后拉住我,我猛得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忽然间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刹住自行车,蓦然回首,也是这样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直看到我的心里去。
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哗哗作响,我们同时抬起头,看路灯照射下的一圈光晕里,大片大片枯黄的树叶,自顶端的黑暗处簌簌落下,飘散在那片灯光里,在我们头顶,却好似天女散花一般落了满天满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句话忽然浮上心头,有些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惜朝,”他却对我说,“我们说过的,要坚持到底,你还记得吗?”
我不由的点头,“当然记得,我们的事业,我从没打算放弃过。”
他笑了笑,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我们的事业?你不是说无法和我志同道合吗?”
我就知道,他对那天我说的话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我也笑了笑,“我不能苟同的,只是你满脑子的浪漫主义!”
他放开我的手,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眉头又微微皱了皱,十足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良久,我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他扬扬眉毛,“我在想,我的浪漫主义和你的批判现实主义是否有融合之道……”
……
我不知道戚少商有没有想出什么融合之道,但第二天,残酷的现实就告诉我,我即将面临失业。
日军占领上海后,宣布对上海的报纸,包括租界内的报纸实行新闻检查,也就是说我们报纸在出版之前必须把大样送到日军设在上海的临时新闻出版署检查,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再在报纸上发表任何抗日言论。
一张失去立场失去言论自由的“失语”报纸,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