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金-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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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听楚笉这样一说,自然大喜,掩饰不住眼中笑意颔首说道:“若得楚文士襄助,则大愿得成,日可期也。道长所言皆非难事,那贾士芳公然哄瞒,且以妖妄之技,谓可施于朕前,几乎害死了她……朕又岂能容他?至于道家儒士高人等,朕今春便密旨谕下,派遣各省各府官员寻访。那贾士芳,本也是李卫得此密旨,方才荐上……故此,道家高人,大约各省各府会陆续荐上,无需忧虑。”
三四月间,他病得极重。几乎怀疑自己此次定然赴死。
本不畏死,唯心恨再不能见她一面。只因若如此死去,跳脱红尘六合之外,从此如那仓央嘉措一般,生在无边佛国乐土,再不返世,那就真如她所言:愿为南北分飞雁,来世今生不再逢!不,不是来世今生,而是生生世世永不逢!她虽知佛经,亦抄经书,但他深知她之智心神觉从不礼佛,何时脱出六合,断难推测……莫不是就这样由得她去?可又如何舍得?又如何甘心?
这才拟定谕旨,亲自朱砂笔笔份份,细细抄写数十份,将密谕发往各地。
“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事,可留神博问广访,以符朕意。慎密为之!”
此密旨,意为各部各省各府的封疆大吏,代他寻找会修养的道家术士。严令各地大员:第一,务必将此事当成要务,一定要“留神”,而绝不能视作可办可不办的事;第二,一旦访得“深达修养”的人,对其家属要优厚安排,对其本人要好好护送来京;第三,尽管打消顾虑,哪怕推荐的人不很合适,也不会怪罪;第四,本地没有的,若听说外省有,也要奏报上来。最后,殷殷嘱咐,此事属于绝密,千万“慎密为之”。
密谕一下,四川巡抚宪德、浙江总督李卫均都立报了寻访结果。那贾士芳便是李卫举荐上来,于七月进宫。
贾士芳虽在前些年为怡亲王举荐给皇帝,但当时他并未留意。今次一见,不想他果有些道行,调养身体,见病诸微,且能以招魂拘魂之术为他引来她的生魂,令他不由得不信此人几分。
本来他对贾士芳此人大为赞赏,但是此刻经楚笉一点破,竟是差点害死了她。想是贾士芳并不知皇帝他拘魂目的,只求达成圣上意愿,至于其他,一概不管。而皇帝,雍正,虽通佛理,却对道术灵通并不知晓,为他所蒙蔽,却也是无奈至极,惟幸她阿玛终于赶到,否则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九月,雍正怒将贾士芳处斩。罪名只是托词:贾士芳在朕的面前使用妖术。
贾士芳一案后,皇帝生怕李卫惊慌,亦是担忧其他臣工见此状,畏缩举荐道人之事,便极力为李卫开脱,说李卫当初推荐时已经声明不知道贾某的底细,只是将所见所闻奏报上来,尽无隐之忠诚,因此只可嘉奖而无过错。
只不多久,果有各地大臣举荐了张太虚、王定乾、娄近垣等道士入宫觐见雍正皇帝。至此,钦安殿,太和殿,乾清宫等纷纷安放道神符板,养心殿则安设斗坛。而御花园玉翠亭东侧则添建数间房屋,用以给法官居住。
年末,在圆明园秀清村开始由内务府总管海望和太医院院使刘胜芳等采办木材煤炭矿银,准备升火炼丹做法布场。
此后,那圆明园的南薰殿并头所、四所、六所、接秀山房开始采买黑煤、木炭、大量的铁、铜、铅制器皿,以及矿银、红铜、黑铅、硫磺等矿产品,并有大量的衫木架黄纸牌位、糊黄绢木盘、黄布桌围、黄绢空单等物件。
楚笉平时并不出现,他只对雍正做一术数指点,告诫再三:“逆天违命,费时甚久,三年五载,只属平常。且要适宜时辰,又要对应处所。另,皇上切不可再以觉通,束缚生魂,以作神觉私会,须知隔劫相见,元神损伤极大。皇上数次相会,自己寿数损了十之二三,而小女,亦是破去十分之一。此乃命数,且不去提它。只是,俟后,再不可如斯狂为。”
雍正皇帝自然郑重诺之。
【杭州·苏醒第一年零八个月后】
新年刚过,正月里,楚笑寒已经可以瘸瘸拐拐地走一些路了。
坐在卧室的飘窗窗台上,身后靠了一个日式的软软棉质大靠垫,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楚笑寒有些发怔。
从上个月开始,最后一次梦魇后,竟然再……再不曾梦见那个人了。
那个清代的皇帝。
到最后,她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哪一个。光绪还是同治,顺康乾咸……他似乎是跟她凑耳说过,只是,没听清。
总有些纠结。
当时,要是听清楚了就好了。可惜,没听清。
十分怪异的是,自从不再梦见他以后,她的腿脚恢复,倒是快了很多。倒真的可以用韶颜夸张的“一日千里”这么来形容。
只是,原本有些习惯一闭眼就能看见他,现在,一觉黑洞洞地睡到大天亮,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反而,反而,很不好……
原本,像这样,躺在飘窗上,一定会马上睡着。然后,就会梦魇。梦魇了,就会,就会见他……
自然,小时候的梦魇,那是乱七八糟,什么奇奇 怪{炫;书;网怪的东西都会有。后来,就不肯在白天睡觉了。半夜惊醒后,也不敢睡觉。
总结经验就是,凡是在不正常状态下入眠的话,都会梦魇。
从植物人状态苏醒过来后,为了复健萎缩的肌肉和损伤的关节,所以将近两年的时间,都闲居在家里。这一闲居,就闲居出问题来了,在卧室里,很容易不正常入眠。
于是,她变得很容易梦魇。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梦中便常常有他出现。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短短的日子里,她竟然迅速地适应了、习惯了他的出现。
只是,他,怎么,忽然消失了?
难道,他,死了?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难道,他变成聻了?听说,聻的日子并不好过。这样一个念头飘过,心中一阵揪抽难耐,竟是有些伤心起来。
第119章 空里流霜不觉飞
【雍正壬子年·养心殿】
八月,西暖阁。
初入秋,皇帝便早早回返宫中,倒也是十分特别。这两年,他心神不定,所作所为,难免有些失常,旁人如苏培盛之流也只有心中诧异之,断不敢公然劝说言及。
在这养心殿的正殿及东西两个暖阁内,虽然皇帝一再颁令严禁擅自改动养心殿内一切陈设,但毕竟作了他理政休憩之所,十年过去,这养心殿西暖阁内,还是增了不少新的一应物事。
屋内炕前就放了一个紫檀座大理石插屏,旁边一个定窑刻花渣斗,和一个掐丝珐琅唾盂,再后边则是戗金紫檀硬木雕花楼的自鸣钟。墙上则有不少挂瓶式的青花瓜棱形挂壁水注。
正侧对门口的大炕后放了一个十二扇的炕屏,炕上两边各摆了一个黄花梨嵌螺钿炕桌,左边炕桌一侧是尺许高的紫檀木雕龙凤祥纹的文房九宝,炕桌里侧则有数个靠背引枕,以作批折办政理事之时劳累休憩而用。
此刻,雍正皇帝靠在桌上写了一阵子字,有些疲累犯困,便将手中的中楷笔放下搁在一边的呆蓝玻璃加金笔架上头,人则斜斜靠在黄缎平金绣的闪线蟒纹靠背引枕上,不多时便看似沉沉睡去。
过了片刻,门外有淡幽幽的冰片桂花香气慢慢地弥漫过来,蓦地一时间,一个绿衫宫装女子探头探脑了一阵子,而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走到正对炕屏的窗前的几个几乎齐顶的酸枝木包黄绢锦缎的书架后头,站定,再小心地抽了一本经书出来,哗哗翻页看起来,故作出些许声响。
在寂寥的初秋午后,这微弱但清楚的簌簌翻书声响惊醒了正合目养神中的皇帝,雍正慢慢地半睁眼眸四下里打量着搜寻声音的来源,霍然之间他的瞳眸汇聚在书架后头的人影上。
毫无心理准备之间,骤然映入眼帘的那张熟悉的容颜,令雍正皇帝讶然顿住。
“你……你……”他说了两个你字后,竟是再说不下去了。
这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一袭碧荷绿色绫子宫人旗装,上身套一个薄纱油绿掐牙小背心,脚上穿着淡粉色的绣花鞋,两个团髻顶在头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在发髻侧边嵌了几朵细细小小的鎏金桃花发插。
这装束,这打扮,这眉眼……太似,实在太似……当年最爱在养心殿东暖阁闲坐偷懒闷睡的那个女子。
那绿衫女子抬头看见皇帝已然醒来,大吃一惊,立刻跪在地上,磕头请安:“奴婢钟粹宫贵人刘氏谦莹,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万福圣安。”
钟粹宫……?贵人?
“你……也是钟粹宫的吗?”雍正皇帝从炕上坐起来,揉了揉额头,喃喃地问道,只是略起身凑近过去,便闻得鼻间一阵阵暗香袭来。稍一辨嗅,竟有迷魂香、黄踯躅、曼陀罗等催情迷香,心中不悦,但眼前女子容颜太似于她,向来惯了顺着她去,这便令他一时竟发不出火来。
“是的,奴婢的阿玛乃雍王府之时主子的旧属,管领刘满。打从己酉年选秀得主子‘上记名’留宫,获封答应,第二年主子翻过奴婢的绿头牌,虽不曾侍寝,却晋了贵人,现居于钟粹宫,至今也有三年了。”
地上跪着的女子清清脆脆的话语声恭谦地传入他的耳内,但又有些恍恍惚惚,像是,又不像是……
若是她,那时候的她,哪里有这样恭顺温雅?她,总是隐含倔意,假作柔从地说话……
——至今也有三年了——女子的话语打击在皇帝的骨膜内。
三年……三年了。
三年前大病一场,故此选秀也不过虚应而已。
而后到了庚戌年之时几乎死去,却也因此而得遇遍寻不获的她的阿玛——楚笉居士。说起来,她阿玛在辛亥年末离开,言说要寻找一种符谶,并且还要在泰宁旧地布场,竟也是离开有一年了……
皇后她,多棋木里,于去岁九月己丑崩。
她,四十年的夫妻冤家,终也是去了。自戊申年两人大吵一场后,她终究是终日闷闷不乐起来,忧思伤脾,怒气伤肝,万般愁虑气恼机结于心,故此,沉疴入体,一日重似一日,最后便药石无灵,就这样去了。
他当时大病初愈,虽病体虚弱,却于礼当亲临含敛,但还是介怀当年之事,又无比耿耿于她之病因乃始作俑于他,故此,寻了理由故作道理,强说亲临丧次,触景增悲,非摄养所宜之属言论,故意将礼数、情文兼尽之抉择交与臣工,诸大臣自然深体他意,以明会典皇后丧无亲临祭奠之礼,令皇子朝夕奠,遇祭,例可遣官,乞停亲奠,他见臣工如此善解其意,自然欣喜从之。
多棋木里殁了后,景仁宫主位自然由弘历的额娘,熹贵妃,阿昭得之。
自此见阿昭的机会总多了一些,但每每瞧见阿昭,便不由得思及故人。然则忆起楚笉之语,惟有强自按捺,深怕无法克制,竟是连那密道地室内的仁增旺姆,都是有经年不曾去探看,只恐触景伤情,忍耐不住,又去动那多宝格内的剩余既济丹……
当时残余的既济丹,俱都赐了宠臣,诸如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此丹只需不用来拘魂,且不可多食,偶尔食之,原不妨事。
宫中的既济丹,惟剩那雍和宫的地室内,多宝格之中,尚余数丸。他,确实不敢去,生怕一个按捺难控……
不知眼前这位自称是贵人的女子,是得了何人指点,竟敢作这般打扮,在刚刚入秋他从圆明园回返宫中之际,怀了情香迷魂,私出内廷,偷入养心殿,大胆前来勾引皇帝……
但……整整两年,不曾见过她的容颜,此刻,忽见如斯相仿的面目,难免就将怒火给压了下去,忍不住,忍不住就想要伸手抚触她的容颜……
啊,想起来了,这刘谦莹,当年选秀之时,就被她惊人相似于她的容颜而呆震。而后瞧见她竟生于甲午年,正是……正是她身死那一年……故此,便将她记名留牌,封了答应。
而今,她正十八妙龄,竟是比……比她当年还要小那么几岁。
在庚戌年之时他病得极重,自忖必死,便将后宫诸女的绿头牌均翻了一遍,不为临幸,只为后事。亦是在那时,封了阿昭的熹贵妃。而这刘氏谦莹,亦是在再见之际,仍旧感于她十足相似的容颜,特地晋了贵人。
同时,也还册了另外几个答应常在等。
雍正皇帝神思转动之间,只觉迷魂香催送下,神智渐渐有些涣散,曼陀罗的香气馥郁,更令他有些昏昏然,不知不觉间,眼前的女子竟与二十多年前的旧影重合在一起,耳边似乎听她呢哝细语,嗲嗲作声,娇言唤着:“四爷……四爷……四贝勒……嗯,王爷……雍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