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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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藏身之处,向东走了约摸三里,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宁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啦。”
陆渐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见。”
宁不空说罢这句,久久不听人回答,不觉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地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呆会儿再向他赔罪就是。”
心念未绝,忽听宁不空轻轻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竟尔折断。
刹那间,陆渐只觉浑身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更觉兴奋。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竟然试出了他的真伪。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却不闻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心念电转,手中一紧,厉声道:“好小子,前面没人吧?”
陆渐吃痛,惨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带你去见她。”
宁不空怒道:“小子尔敢。”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叫道:“你杀了我好啦。”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寻思:“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那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不惜化身为剑,临死反击。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若然无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既然能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道:“不错,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拧了颈皮,拎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
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悠悠叹道:“北落师门,多年不见啦。”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只闭眼打盹。
宁不空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主人。”
陆渐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你这小子倒讲义气。”宁不空笑道,“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便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无奈,依言前行,宁不空则将手搭在他肩上,从后跟随。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姚家庄红光冲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客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却取食有法,先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虽然果了二人之腹,却也大有弊端,一则杀戮过滥,多焚树木;二则猎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咬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寻到一处泉水,洗净创口,他退得及时,皮肉之伤并不太重,唯独双眼却被血箭溅入,毁了瞳子。
宁不空痛楚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里,也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难料,便是心如刀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亲故去,家园焚毁,又不知如何伤心;再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好转与否,又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治疗水毒;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逃过大难。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重发呻吟。如此呻吟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渐白,碧海烁金,陆渐才蒙眬入睡,睡不多时,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处,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渐适应失明之苦,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闻声止步,宁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陆渐爬上礁石,俯身窥视,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随波跌宕。沙滩上围坐了十多个人,个个矮小精悍,身着宽大锦袍,纹花绣雀,华美异常,前发高高竖起,额头光亮如镜,脑后则盘着古怪发髻。
那十几人说说笑笑,喝酒吃鱼,奇的是那鱼并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酱生食,语音也很怪异,语调平板,殊无起伏,陆渐听了片时,竟然听不懂一句。
宁不空听说了礁后情形,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你想必也听说过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便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之烈更胜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便听乡人提过倭寇,传说中这些倭人状如魔鬼,无恶不作,兼且精通各种妖术,官军遇之辟易,不料此时竟在眼前,顿觉胆战心惊,气不敢出。
宁不空又道:“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道:“十七个。”宁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见那些倭人。”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你不怕么?”宁不空冷哼一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奈,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众倭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顿又放下心来,相顾大笑。
一名蓄满络腮胡的矮胖倭人走上前来,操着生硬华语道:“你们来做什么?滚得远远的,要么就被砍掉脑袋。”
陆渐一颗心咚咚直跳,正不知进退,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问运程么?”
那倭人好不惊奇,自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仅不避,还敢来兜揽生意,不由得来了兴致,嘻嘻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便以手指触摸反正,投罢六次,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那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骗人,滚滚开。”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同伴纷纷叫道:“鹈左卫门,着火啦,着火啦。”
那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那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蹿,转眼烧到衣领。那倭人也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扔进海里。
待那倭人湿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间,蓦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十分兴奋。
众倭神色古怪,将信将疑,不一阵,均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道:“你的厉害,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燃起来。”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都露出惊奇之色,陆渐却知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炫·书·网…整。理'提。供',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无怪宁不空自称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道:“大伙儿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赏。”
宁不空笑笑:“请便。”
那些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道:“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曾有诗道:“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射,即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便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则以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均是一般。”众倭(炫)恍(书)然(网)大悟,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也为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躺着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此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也是啧啧称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宁不空漫不经心,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惊佩。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问无妨。”
鹈左卫门说道:“我们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什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鹈左卫门翻译了宁不空之言,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凶吉难料,听得这么一说,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宁不空笑道:“诸位莫怕,虽然凶险,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道:“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但运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说道:“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宁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虽然说了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终究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两个人来。鹈左卫门却是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现成的吗?”众倭人闻言,纷纷笑起来:“不错不错,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忙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眉头微蹙,忽地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