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奴[上]-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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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着,奴才们的小破窝就在眼前了,我回头总结道:「李公公,我瞧这不谄媚的才子,也没谄媚的奴才过得舒坦。」
李公公作沉思状,细想想确实那回事,于是便哼着小曲回自己房里去了。
同屋的小厨宋麻子早就睡得沉了,鼾声如雷。
我头枕着手,斜眼去看纱窗外那轮明月,只觉得皎皎明月下,还是当一个奴才好啊,有吃就吃,有睡就睡,睡梦里能看见逢年过节的五文赏钱便要笑醒了。
大清早,我愣是被宋麻子摇醒了。
「你娘的,还不起来!」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张麻脸贴得我很近,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宋麻子鬼鬼祟祟地说:「你老实交代,昨个儿去见严管家,他有没有提我们厨房里升迁之事。」
我皱了皱眉头,打着哈欠道:「没听说啊!」
宋麻子立刻把脸一沉,道:「你小子该不会瞒着不讲吧,你要知道咱哥上去了,总不落你的好处,这要叫隔壁的李短腿上去了,你能捞到屁个好处!」
我长叹了口气,道:「你怕什么李短腿啊,他想升掌灶,那也得构得着灶台啊……」
宋麻子噗嗤一乐,捶了我一拳,道:「这话在理,我爱听!」
我一见他作小女儿态,再有三分睡意也被恶心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套上裤头,拎了屋角的水桶道:「我去打水去!」
杂院里头的天井靠着后门,那里堆了一些柴禾堆,除了打水鲜少有人。
天井的辘车架在井旁。盘口镇的井都要打得极深,才能见水,吊桶放下去再拉上来都得要老长一段时间。
我闲来无事,清了清嗓子,起了一个调,唱了一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手上用力,噌噌噌水桶被拉上来少许。
我一晃脑袋,又唱了句:「官封到武乡侯孰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心里高兴,沉重的水桶又噌噌噌被拉上了不少,突然听到有人鼓掌,我心中一惊,手一松,水桶掉了下去。
回头一见,却是十六王爷从半掩的后门走了进来,仍然是一身素色的锦袍,满面堆笑,道:「没想到十五哥家里还藏着一个好嗓子,这空城计唱得很有味道。」
我连忙低头哈腰,用手指画了一个圈,笑道:「奴才过去听戏学的,依葫芦画瓢,让王爷您见笑了!」
十六王爷摇了摇手指。
「这绝不是依葫芦画瓢,想那诸葛亮才气纵横,天下万物皆在掌中,这一份睥睨物表的气度与潇洒,岂是寻常人物可以依样模仿的?」
他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他的睫毛很长,眼中的神情看不太清,只听他淡淡地道:「你会识文断字吗?」
我苦笑了一下,道:「回十六王爷的话,我出生关外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钱读书?」
「哦?」
十六王爷哦了一声,又走得近了,闻到他身上熏衣香,我心跳得更快了。
「关外哪里的人?」
「回王爷,我十里屯的人。」
「哦,那里离官监很近啊……」
「是的,王爷,奴才还去那里帮过手……」
「哦……做什么?」
「有的官奴不适应大漠里的气候,来了没几天就死了,老爷们怕尸体腐烂滋生疟疾,让奴才们拉了,远远的埋。」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王爷您请讲!」
「这个人姓陈,名清秋,是一个从京都发配来的官奴,你可曾见过此人?」
我挠了挠后脑门苦笑道:「王爷您可问倒我了,我见过的官奴都是死了的,活着的官奴那得问官监里头看守老爷们。」
十六王爷淡淡一笑,道:「他未必能有命活到今日呢。」
「那……」我为难地道:「王爷,我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拖过这姓陈的官奴的尸体,我这可不敢瞎说!」
十六王爷一笑,道:「我也就问个闲话,你不用紧张!」
「是,是王爷,不紧张,不紧张,只是奴才从没跟这么尊贵的人说过话,心里激动的慌。」
或者是我的模样过于谄媚,十六爷又一笑,清脆得很,他道:「你现在家里还有人吗?」
「回王爷,家中原本还有一个七十的老母亲,去年的时候也死了。远房的亲戚倒是有几位,近的就没了。」
「嗯,倒也落得干净。」
说完,他老人家就非常潇洒地走了,我才直起哈着的腰,惊觉后面的衣衫竟然都湿了。
这就是皇族,说句闲话也有这么大的气势,这要是旁的人,我这么大的反应,那得怀疑自己是否干了什么缺德的事。
我一溜烟跑回了杂院,正赶上李公公发威,他一见我就是一记栗暴,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一大早就上哪儿偷懒去了?」
「公公,我原本是去打水……谁知道碰上了十六王爷,被他老人家一吓,水桶掉井里去了!」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是,是,公公您找我?」
李公公耷拉着眼皮,手交叉着放身前,道:「公公我要高升了!」
我的嘴张大了,道:「你升了,升哪?」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王爷的小厨房统领太监洪公公得恩旨还乡了,我去补他的位置。」
「好事情啊,公公!」
李公公左右看了一下,才凑过来道:「小子,我看你平日里能说会道,在不识字的人里头,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
「谢公公夸奖!」
「公公我一向有一说一,我的老眼从来没看走眼过人,你是块作奴才的上等料子!」
「公公您过奖了。」
「我瞧你这小子,如果也去了势当太监,迟早能当个大太监!」
「呃……公公您实在太过奖了!」
「我瞧你……」
我忍不住打断了李公公,道:「公公想要小的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李公公为难地道:「你也知道这官上去了,那气质也得上去啊,您瞧我这……嗯,适合什么样的?端庄型的?严肃型的?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云淡风轻型!」我断然道。
李公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念了一遍,连声道好,道:「果然没看错人,这个好,云淡风轻,一看就是上等奴才……不过,这个要培养起来有难度啊!」
「跟您说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最好培养了,公公!」
我凑近了公公的耳朵,低声道:「您哪,只要往后记得不要再吃油,日子一久,自然就淡了,轻了!」
李公公仰抑着头回味了半晌,突然脱下脚上的鞋子满院子追我,嚷道:「你这个王八羔子,敢消遣你家公公!」
李公公高升,他老人家的位置出了缺,大厨房里头一阵腥风血雨,各人在饭桌持一面,争执不下。
宋麻子与李短腿各领一派,一个比一个桌子拍得响,眼瞅着他们就要拆了那张桌子,我好心的发话了。
「你们谁是太监啊?」
「你爹才太监呢!」
站着但却仍然跟坐着的众人一样高的李短腿朝我吐了一下口水,不管我如何云淡风轻,他总归把我划成宋麻子那一派了。
「兄弟说什么呢,我是不是太监你能不知道?」宋麻子一脸的委屈。
众厨子们哄堂大笑。
我操,宋麻子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
我将菜刀往桌子上狠狠一砸,道:「这你们还争什么呢?这位置都得是太监,你谁要豁出去,把自己给阉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是您的。」
两人瞅着那柄亮晃晃的菜刀,眉毛抖了几下。其他人看着两人的裤裆,简直兴奋到了极点。
李短腿虎着脸道:「都围着做什么呢,切菜去!」
宋麻子也是一脸不快,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砍柴禾去。」
「切——」众人一哄而散,我则被李短腿与宋麻子夹住。
「兄弟,脑子挺灵啊!」李短腿吊着我的胳膊上下下的打量我。
「过奖!」
「我兄弟平时里就是机灵!」宋麻子确立地盘,抓紧了我另一只手。
「我们这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李短腿吊得更紧了。
「厨房里废柴多就好了!」我干笑道。
「我兄弟那还用说!」宋麻子重申地盘。
「我决定推荐你作我们的统领公公!你干,我心服口服!」李短腿认真地道。
我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否决,宋麻子的手松开了,严肃地道:「此事甚好,没想到李短腿人不
高,瞧得挺远!」
我操!我跳了起来,嚷道:「老子不干!」
李短腿拍了拍我的左肩,轻飘飘地道:「就这么定了!」
宋麻子摸了摸我的右臂,淡然地道:「你不用太感谢我们!」
不管我在他们背后多么嘶声竭力地大吼,两人都是缩着脖一声不吭,踢脱踢脱地跑远了。
我愣在当场,这叫半辈子打鹰,一朝被鹰啄了眼珠子。
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待阉。
我一溜小跑,进了内堂,四下三转找到了正在内厨房训话的李公公。
「公公,你这次无论如何要救我!」
「我正淡着、轻着呢,自个都救不了,哪有力气来救你?」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
「公公……你大人大量!」我带着哭腔,他这个时候翻旧帐真叫人急死。
「说来听听吧!」李公公抬了一下眼皮。
「公公,宋麻子与李短腿要推我作统领公公……」
李公公仿彷若受了雷击一样,眼皮一下子弹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转着圈上下打量,点着头道:「我早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没想到这么快就是统领公公了,比我整整早了十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公公!我不想当这个统领公公!」
李公公把脸一沉,道:「怎么,统领公公还委屈了你?」
「不是……」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下子悲上心来,往地上一坐,哭诉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来。
「我曾祖的曾祖的曾祖生下来就逢上大旱,一结婚就碰上抽壮丁,才生子就撞上火灾,刚下葬又逢上大涝。我曾祖的曾祖的父亲刚落地就碰上火灾,第一次出殡就碰上大涝……」
我一口气好不容易哭到自己的曾祖:「公公,我们家十八代单传啊!」
李公公总算动容了,用衣角抹了抹眼睛,我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他道:「你说这要成就一个大公公要积多少辈子的福啊!」
我眼前一黑,李公公拍了拍我的肩,道:「别想不开,就咱们这条件,也娶不上媳妇,作太监跟不作太监,区别不大,啊!」
他说着也想踢脱踢脱地走开。
我一把扣住李公公的手,冒着汗道:「公公,你说你念着陈清秋的恩情对吧!」
李公公把头转了过来,愣然道:「当年陈公子那幅画换来的一百两救了我不少的急,这么细细地算来,我确实欠着他一份情!」
我瞪着李公公不语。
李公公好奇地道:「你出这么多汗做什么?」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我,我认识陈清秋。」
李公公一下子把身体都转了过来,一手抓住我胳膊。「你怎么会认识陈公子……你不是说你是给官监拖尸体的吗?」他的脸色瞬间白了,抽了两口气,捶胸顿足的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长吐了一口气,跟着挤了几滴鳄鱼泪。
李公公泪流满面地道:「你说,你说,陈公子是怎么死的?」
我眼观鼻,作沉思状,李公公狠命推了我一把,道:「你这狗奴才,不想当太监就快说,否则我立刻让净事房的人过来,把你阉了!」
我心头一松,用衣角抹着眼,把陈清秋说得那个惨,倒不似当官奴,活似蹲了十八年寒苦窑的王宝钏。
当我说到陈清秋骨瘦如柴,望眼欲穿,李公公已经哭得抽不过气来了,道:「你,你说陈公子这是在望什么,你说,老奴我拼命也要完成他的心愿。」
见他这么激动,我倒是有一点愣住,王宝钏的台词有一点背不下去了。
忽然心头涌上一种感觉,久违了熟悉的感觉。
我看着李公公眼里有一点模糊,轻笑了一声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李公公又是一顿潸然泪下,望着天,好一会儿,才抹着眼泪问我:「你说这谢桥是哪座桥?」
我吃惊地问:「不在金陵么?」
李公公断然摇头,道:「不在!」
我摊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