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 by 鬼庖丁-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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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伯是骨科的,母亲看着卸得干净利落的鸡腿关节,噗哧笑了一声,低头喝汤。
方靖的祖母当了一辈子医生,又曾是军医院长太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平时在家,也没人敢当面顶撞她,桌子中心照例是一只大火锅,祖母不动筷子,没人先吃。
吃了一会儿,祖母清清嗓子,桌上静下来,等着祖母说话。
〃咱家小三收到日本一个医科大学的邀请函了,今年下半年就去日本留学。我从报纸上看着,日本挺花钱。按理说他都二十一二了,不能再给压岁钱。我今年破了例,包了三千块钱的红包。〃说完,便不做声。
一桌人愣了一下,大伯父首先笑起来,说:〃妈都给这么多,咱也不能落后。〃
姑姑也附和道:〃对,家里出个留学生也是个光荣事儿,小姑给你四千块的奖学金。〃
一家人纷纷在夸奖中说了个数,加起来超过一万。祖母带着满足的微笑,让徐如麟给她剔鱼肉里的刺。
〃对了,我说老二在学校里还没交女朋友?〃
这句话把方靖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想说话,却止不住地打起了嗝儿。
〃是啊,老二是电影学院的,不会是挑花了眼吧?〃三叔笑起来。
一家人调笑中祖母也说话了:〃二小子有女朋友了也别藏着掖着的,领回家来,奶奶给你把把关。〃
方靖手心出汗,一边打嗝儿,一边喃喃呐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父亲安静地笑道:〃现在年轻人不兴那一套了。再说他才多大?〃
祖母说:〃多大?再过生日都二十四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不忙、不忙,年轻一辈的,事业为先。〃父亲仍然笑呵呵地给祖母夹菜,〃我们都不着急,妈你着急什么?〃
祖母瞪他一眼,说:〃我着什么急,我着急抱sun子。〃
方靖一抽一抽的,嗝越发止不住。
〃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我结婚不也挺晚的。〃父亲递给方靖一个花卷,〃吃一口,用力咽,能舒服点。〃
好像作为长孙,他就必须要率先给家里的小辈做出榜样似的。他默默咬了口花卷咽下去。
祖母哼了一声,意犹未尽地又把话题转向大姐:〃老大也是,上个月我介绍了个人给你,那男孩子是你爷爷一个老战友的外sun子,人长得又菁神,学历也不低,不到三十就是主任医师了。你怎么去都不去?〃
大姐满脸〃关我什么事〃的冤枉:〃我、我那天值班。〃
大伯娘回护似的说:〃方翊不是说有对象了吗?〃
祖母不听便罢,一听便满脸怒色:〃一个护士,还是男护士!你们也不嫌掉价!〃
这话一出,全家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集中在三婶身上医院的护士长,安静地从火锅里夹了一块豆腐吃着。
祖母好像也发现自己话里不妥,压下火去不再说话,默默吃菜。为了缓和尴尬,三叔和姑妈立刻转移话题,开始说起他们医院的八卦。
饭后一家人都聚着看春晚去了,方靖和大姐在厨房刷碗。四周无人,大姐叹了口气,低声说:〃在这里我真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平时恨夜班恨得要死,今天只盼着赶快去上班。〃
〃奶奶也是关心你。。。。。。〃
〃拉倒吧,〃大姐皱起鼻子来的样子和大伯娘一模一样,〃她就是嫌我男朋友是个护士丢人。你就好了,老在外地,毕业后也不打算回来吧?不用在家受这些闲气。〃
〃。。。。。。这样没什么不好。〃方靖嘟囔了一声。
大姐用干布擦碗的手停顿了一下,怪叫起来:〃没什么不好?你别没事找事了!给我找个饭盒,我带点菜给同事吃。〃
〃同事,还是男友?〃方靖朝她一笑,打开橱柜的门开始找饭盒。
这样的大家族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不可能拥有了。
初三下午,母亲连日烦忙,偏头疼发作,吃了药睡下了。这是她的宿疾,家里要绝对的安静,父亲不看电视,也不再打扫卫生,生怕弄出声响吵了她。方靖正在自己房间翻看自己旧年的杂志,手边还放了一堆家里腌的醉冬枣,父亲走进他的房间,说:〃去看灯展吧?〃
方靖问:〃怎么这个时候还有灯展,不是要等到元宵吗?〃
〃从初一到十五都有,元宵的最好看。你不是初八就要返校吗?趁这会儿去看看也好。你ma今天不舒服,晚上不想吃东西了,咱爷俩就在外头吃吧。〃
两人找了一家日本料理亭,吃了关东煮,又喝了两壶清酒,八点多的时候才到公园。
元宵还没到,公园里游人不多,花灯却已经五颜六色的有了些火树银花的味道。公园里大多是情侣和年轻的夫妻,手挽着手紧紧挨在一起,时有笑声和低语擦肩而过。甬道两旁也有些卖吃食的小摊子,居然碰上一家卖面箕子的,方靖忍不住买了一纸袋,拿在手里和父亲同吃。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来看灯展都要买这个吃,〃他笑道,〃有一次我坐在你肩膀上,箕子里的枣泥儿全落在你头上。〃
父亲大笑,说:〃是啊,以前每年都来看灯展,挤得你鞋都掉了,你ma拼命攥着你的脚,回家一看,还冻得像个小蛤蟆一样。〃
父亲一瞬间有些失神,喃喃说:〃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句话让方靖心里没来由一酸,忙笑着说:〃咱们去桥上看吧,隔着水更漂亮。〃
父子二人上了桥,拄在栏杆上。河道里有一条八仙过海的花灯船,在微波上缓缓而行,虽说一看就是电力发动,但甲板上仍然站着打扮成古代宫女样子的船娘。颜色鲜艳而巨大的八仙像影影绰绰地映在水里,船上还有细微的音乐声,仔细分辨之下,好像是《春江花月夜》,和着对岸笑语和鞭炮声,隔水传过来,有几分不真切,倒显得这桥上一发冷清。方靖看着天幕,夜空清朗,只有一轮弯月,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诗,〃一星如月看多时〃,自己笑了下明明父亲就在身边。
一时无话。
父亲首先打破沉默:〃你银行账户里的钱,都没动。〃
方靖低头踢着石栏杆:〃嗯。〃
父亲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像你ma,真倔。当初你要从普通文科转到美术专业,就跟你ma翻天覆地一场大吵。后来又要从美术系转到表演系,你就不知道你ma在家里。。。。。。唉。〃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我有时候也生你的气,不是为了你的专业。我是生气你不懂我们的心。你这几年吃苦,完全是自找。为了赌一口气,不给家里添负担,对不对?只是。。。。。。咳,那天饭桌上我也说了,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读书,甚至你要想留学,我们也有钱。你ma生气,是因为心疼你,这你都不明白?〃
方靖喉头一哽,几乎掉下泪来,说:〃我不是赌气。。。。。。〃
〃说你还不承认,你这孩子。〃父亲拍拍他的手背,〃你大了,有志气,我们都很高兴,只是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你这点也像你ma,撞破南墙不回头。我有时候看着你跟绷紧的弓一样,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我不想让你们失望。〃方靖小声说。
〃我们从来就没对你失望。〃父亲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弯月,〃有些事,无论是谁,也勉强不来,父母不行,甚至自己也不行。我对我儿子有信心,只是有时候,我们这两个外行人总觉得你们那个圈子有点不大地道。。。。。。或许因为我和你ma真是外行。〃
父亲笑笑,又说:〃咱家每年初一包的饺子都是菠菜豆腐馅,意思就是做人清清白白。这世界上你要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数起来未免太多了。你总想着你对别人有所愧疚,活得太累,那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只要别对不起自己,无愧于心,这就足够了。〃
方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冬夜里清朗又凛冽的风充满了整个肺部,感觉脑袋也被激灵得清爽起来。他对父亲笑笑,说:〃我明白了。〃
父亲肩膀松了下来,也像卸下什么重担似的,笑着把纸包递给他,说:〃吃罢。〃
那天夜里方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不知道是因为悲伤、喜悦还是单纯想发泄一下积攒的情绪。
李奉倩在他面前哭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从舌根连着心尖都是苦的。不说,就是用谎言欺骗自己最亲的人;说了,只怕父母承受不了。既然如此,三个人苦,不如一个人苦。他本已经打算自己把这个秘密守到死,只是没想到,父亲已经知道了。
他想起这些年来父亲给他写的信,其中有一封里,是这么说的:做了这么多年法医,看惯生死,只觉得能活着、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好,其他的再去强求,未免折了自己的福分。原来那时候,父亲就已经知道了。只怕,母亲也知道了。以她的姓格,不知道多焦躁,又多忧虑,这一切,都是父亲承担下来的吧?原来真正承受着重担的人,一直是父亲。
父亲是法医,母亲是记者,都是一辈子以寻求真相为业的人,从小教导他的也是诚实。然而这个秘密却被全家人共同保守着,并不点破。选择谎言,是因为这世界上有比真相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去守护。
过年是亲戚朋友串门子的时节,拜《晚春》所赐,几乎每个人来家里拜年都要例行夸奖方靖两句,听了几日方靖只觉得脑仁都疼,一听说母亲报社的办公室要整理,就自告奋勇地要去。
春节期间报社里仍然没有休息,记者、编辑忙得热火朝天,随时都有忙碌的人快步从身旁跑过。母亲的秘书看到他们进来,走上前打招呼:〃方老师过年好!小方也回来了?几年不见长得越来越帅了!〃一边说笑,一边拿出钥匙开了母亲办公室的门,说:〃冯主编的东西都在这。要不是年后报社赶着搬家,也没这么多东西要整理的。〃
方靖看着满屋子的旧报纸和书,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秘书笑道:〃这里面差不多有三十多年的分量呢。我也不知道冯主编干嘛存这么多旧报纸,她就是会走路的资料库,什么都在脑子里装着呢。〃
临来的时候母亲写了一张单子,注明哪些资料怎么分类,即便是这样,一搬动那些报纸,就扬起一阵厚厚的灰,方靖忍不住大打喷嚏。父亲递给他一双套袖和一个口罩。
摞好报纸,归类,装箱,在纸箱上标好号码,枯燥中偶尔还有些惊喜。方靖在一摞报纸里发现了他小学时做的母亲节贺卡,找出来和父亲一起看,盯着那时候自己张牙舞爪的字体笑了半天。偶尔也能在书堆里找到一张照片,不知母亲去哪里采访时拍的,照片上母亲一派八十年代职业女姓的风格,大波浪头、西装的垫肩撑得高高的。
父亲从一堆报纸里拣出一张,招手叫方靖去看,笑道:〃这张报纸可有纪念意义。〃
方靖凑过去一看,是一篇专题稿,撰稿人冯爱武。
〃这是你十一岁那年,你ma发了毕生第一篇专题稿,一高兴,买了一大堆菜,还买了瓶葡萄酒,结果我们下半个月净吃挂面了。从这篇稿子以后你ma就进了分社,从实习记者变成正式记者了。〃
方靖拿着那文章看,笑道:〃我妈还真是笔杆子,二十多年前写东西就这么好。〃
〃那当然。〃父亲的语气里有些骄傲,随即笑着说,〃你等着,我去要点热水来泡茶。〃
方靖答应了一声,继续看着那篇稿子。
这篇专题稿占了整整半个版面,母亲本有做剪报的习惯,这张报纸倒是完整保留下来了,不晓得她当时怎么开心来着。
他微笑着,下意识地把报纸翻过去。背面是社会新闻,边角处有个不起眼的讣闻。
讣告
青年导演邓观,因车祸重伤,于本年9月28号凌晨2时不幸与世长辞,享年27岁。现定于本年10月3号在建国路殡仪馆20号厅举行追悼仪式。
负责人:未婚妻 温雅
亲友 周策
联系电话:XXXXXXXXXXX
泣告
【注:祖母家的对联嵌六味中药:赤箭、车前、龙骨、丹砂、枳壳、蝉衣。
方靖在桥头上想到的那句诗全文如下:
《癸巳除夕偶成》(清)黄景仁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第二十三章
想必过年的时候电信公司会赚不少钱。方靖的手机是师兄淘汰下来的老型号,春节前后几乎每天都要清空一次短信,不然迟早会被撑爆。母亲买了一款新手机送他,里面功能多得眼花缭乱,方靖照着说明书学了半天,只学会一个短信群发功能,就失去深入研究的兴趣了。淘汰旧手机之前他仔细地读了每一条新的旧的短信,里面没有温雅的,也没有周策的。
返校之前,那个大旅行箱被母亲塞得满满。他拿了母亲的购书会员卡,趁减价买了一大堆书,母亲却偷偷拿了几本出来,塞了三斤小米。被方靖捉贼拿赃,母亲依然振振有词:〃家里的小米比外面卖的香!你一个人住,吃饭是个大问题,不爱做饭,熬点小米粥也是很好的。〃方靖说:〃三斤小米才熬几顿?多带几本书我能看好长时间呢。〃母亲瞪他:〃书又不能吃。〃方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也算知识分子说出来的话?〃这时候父亲照例要来和稀泥:〃要不就带一斤吧,好歹也是你ma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