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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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席上发出惊恐的呼声,女子的尖锐哭泣。
“强,”他喉结颤动,对我说,声音轻的似乎不曾存在。
一群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担架。
世界模糊成了一团蠕动的蛆虫,一切动静都发出巨大的回声,无数的锣在敲响,混乱的让我措手不及。地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
十五
“没看错吧?那是杨麓吧?”甘辰从被子里伸出头,他看起来有些像蜗牛,覆盖住身体的褐色太空被是被压扁的壳,“才几点啊?就出去?”
“唔,跑步去。”
“不是吧?跑步带这么多香蕉搞什么,哦——”他点着头,那副神机妙算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郁闷,“你不是瞒着哥几个和班长上动物园赏猩猩吧?”
我转身出门,拎着那袋香蕉的右手有些汗湿。
甘辰这家伙生性多疑,老觉得全世界人都在背着他搞阴谋,于是他擦亮眼,时刻准备着。
我走下楼,要不要再买点其他水果呢?香蕉还是前几天班长买的,据她说,篮球比赛要多补补,这些后来都成为甘辰诸人的八卦谈资。除了两柄又黄又粗的香蕉,她还给了一堆柿子,隔着塑料薄膜,像是满袋滚动的婴儿头,我忍不住大捏一把,软的心惊胆战——味道应该鲜美,不幸的很,刚放一天,它们橙红的皮肤上就起了层绿色的霉,跟被人揍过的淤青似的。
刚过六点,天已经亮了,但这种亮并不透彻,围绕四周的空气都染了铅,又重又灰又湿。树木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叶子上粘着白色的霜。
水果超市的大妈站在刚刚撑开的店面门前,腰上转着呼啦圈。看见我,她不情愿的停下运动,跟着我进了超市内部,“要点什么啊?”
“哦,看看,”我抓起一颗橙子。
医院里的气味百年如一。
我从小到大,除了偶尔被母亲揍成重伤,还没怎么光顾过这地方。
门诊部的门前已经排了一溜人,一群小鬼被他们父母抱着,眼睛直勾勾的盯我口袋里的水果。小孩的目光里有种赤裸裸的欲望,等他们遭遇成长,并且躯体一岁岁的肿大,这种眼睛里的欲望就一点点的隐匿,当他们到了一生中最小心翼翼的年龄,目光里就全然没有欲望了(至少看不出来),这种情形很容易想象,他们的两眼睛就像瞎掉了,翻着青光,走在大街上,你会疑心该位盲人同志为啥不杵拐杖。
住院部508。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有些犹豫,去不去呢?
绕过人群,走向楼梯间。一个老太太站在电梯门前,叫我:“小伙子,这里有电梯——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得得,想拖延点时间都不行。
老太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这些都暗示她惯于劳作,她吐字清晰:“没坐过电梯吧?”我没有表态,我大概明白这种老太太,她们等的不是别人的肯定,而是自己的表达,她们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晓得,乍一瞅这铁门儿,有点怕吧?不敢进去吧?俺清楚,俺也是头几回……多亏俺那老头害大病,进了这大医院,要害小病进小医院,俺怕一辈子都不认识电梯——来啦来啦,快,进来,门儿里有机器人,自动关的!”
我们飞速上升了,我注意到老太太在偷偷的留意我,便配合的装出一副兴奋难抑的鬼样子,她立马微笑着询问我:“电梯好吧?”
“好。”
“俺也是这么说的。”她乐呵呵的,不过却有些站立不稳,我扶住她。
五楼到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508,要敲门,要听见门内的脚步,要等待,我的手心就像是长了嘴,汗如口水一样流淌了。或者,不去算了?哎哎,怕个屁?真没种。
电梯门打开。钟维缠着纱的头出现在眼前。我吓了一跳,真的。
“耶?”他愣了片刻,而后打量我,又瞟瞟我扶着的老太太,“陪老人家来看病?”
“嗯。”我肯定了声。
“走了,”他朝我点点头,跨进电梯,我扭头,挽着老太太径直走进深深的过道,电梯门在身后合上了。
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不过不紧张了,简直悠哉游哉——剩下的时间,是否用参观医院来打发呢?哦,可以去见识见识太平间,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对死人的兴趣就好比老太太对电梯。或者,回门诊部也行,那群小鬼应该还在,只要他们还胆敢盯着我的水果,我朝他们龇牙咧嘴也不退却,我便摘下香蕉一人送一根好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手心的汗可以干了。
医院的过道比长城还长,送走了老太太,我笔直向前,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循环小数一样,居然没有个尽头。
也许,尽头就是太平间?我感觉神经变得木然,于是和自己开玩笑。好像没有什么用,算啦算啦,木然就木然吧,就这么走吧,一直朝前。
每扇门都关死死的,好像紧闭的嘴,牙齿即将咬破下唇的那种。我快步走过这些嘴,却始终伴随着墙壁这只长了无数张嘴却没有眼睛的怪物。
如果这些紧闭的门,突然在同时敞开,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也许所有的病人同时尿急,提着裤子乱跑出来,那么这过道,又是什么样子?或许,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的寂寥吧?不,就算千万人同时从我面前跑过,他们满脑子的厕所,对我熟视无睹,这样,我终究还是寂寥的吧。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辙,医院就是这样一个阴森到让硬汉也多愁善感的地方。
我听到了我脚步的回声,我的脚步响一声,回声就响一声。
后来,脚步声和回声开始错乱了,回声的节奏竟然比我的脚步声还要快。
医院的空气不是地球的空气么?还是,这走廊里,时光在扭曲?还是,那不是我的回声?
我回过头,日,他在那里。
“还以为你不会回头呢。”他龇牙笑,牙齿白晃晃一片。
“不是走了么?”
“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处,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嘴从鸡蛋的底部崛起,是一张上下唇脱节的东西,更像两块塞在夹馍里的牛肉。
床下爆发出一阵狂笑,甘辰几个正围着他的笔记本,三枚屁股高高翘起。
“答应他,快点啊!”刘浩拍打着甘辰的肩膀。
“讲你妈,答应了你去啊?你去我就答应!”甘辰挣脱刘浩的手,转向涂文钦,后者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怎么办,现在?他说要见面。”
“见就见呗,怕什么?最多失个身。”
“滚滚滚,老子的第一次,不说要献给美女,但总归不能被个同性恋糟蹋啦……妈的,我起初不准备招惹这人的,刘浩,怎么办,是你怂恿我和他搭讪的。”
“我?好像是某人自称关注同性恋者内心世界,自找的吧。”
“如果你愿意,我将分享你的一切,酸甜抑或苦辣,爱抑或憎……”涂文钦照着电脑屏幕念,“哈哈哈哈……甘辰,这些酸死人的话,也是你自己想出来、发给他吧,现在人家被你打动了,想要一睹你的芳容,想要‘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爱你’,拒绝?你怎么忍心,你是多么的善良啊……快点答应吧,你将获得一位红颜知己……哈哈……”
甘辰从电脑前站起,“惨了,他知道我地址了,说来找我……”
“啊?”
“我资料里面填的是真实地址……惨。”
“乖乖,这下是非见不可了,算啦,与其等他自己找来,弄的整幢宿舍鸡飞狗跳,还不如你约个地方私下和他讲清楚。”
“倒霉啊,怎么招上个同性恋?”
那天甘辰下午出门之前,借了我的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穿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男朋友衣服的女生,刘浩则说他让自己想起了京剧里的花旦,袖子垂的很国粹。甘辰的自己意思是:这副滑稽的模样很好,他再三赞叹,“这样那个同性恋就会打消对我的邪念拉。”
为了使自己更邋遢些,他又特地上食堂吃了一顿,油光满面、蒜味阵阵的归来,起初很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后悔吃猪肝时忘了在胸前裹一片污渍,“猪肝的油渍是最恶心的”,他说。
我记得,他大概是两点半离开宿舍,我和涂文钦在他下了楼之后,从窗口看着他走过林荫道,绕上两旁皆是楼房的中央大道,再走远一点,他就被一圈湖水挡住了,涂文钦说:“真想跳下楼跟踪这小子啊。”
我和涂文钦都没想到,深夜的时候,我们将打着手电去寻找这位迟迟不归的室友。
“要打电话告诉辅导员么?”刘浩的手电筒在亮了两个小时后,渐渐的熄灭。
“不用吧,别把事情闹大,”走了很久,涂文钦有些不耐烦,“我们别找了吧,他可能明天早上就自己回来啦。”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哈,连手机都是‘对不起,您所播打的用户已关机’!”刘浩暗暗的骂了声。
“还是告诉辅导员吧,”黑暗从四面八方泼来,染透了我的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