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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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戴上口罩。开始拔钉子。
我早有预感。坐在姜峰摩托车后坐的时候,一只死鼠被前方汽车的车轮碾飞,我突然感到我会掀开棺材。后来进入山林,我闻到腐烂的气息,我又感到我会掀开棺材。铲土那会儿我心神不宁,泥土飞跃起来时我忘记了我的铲子,错觉是泥土受到坟墓内部力量的震动而飞跃,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今天将是我掀开棺材。我感到棺材内的某物和我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脱离时空存在,六天前是它驱使我接受了这份掘坟工作,为的就是今天我亲手掀开棺材与它相逢,更远一点,是它趋势我在那个下午坐在姜峰家的堂屋内,是它驱使我租姜峰的房子,是它在冥冥中安排着我的路线,驱使我一步步走到它的对面。现在,我就要掀开棺材了。
下山途中小王八摔了一跤,“是谁推我?”
没人推他。
“我觉得有人推我。”
时间凝固,夜色固然一如既往的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彼此可以望见表情,正是面面相觑的架势。
小王八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有人推我。”
“是棺材里的人。”有人说。
“别胡说!棺材明明是空的!”另一个人反驳。
“是啊,跑出来专门推人啦,”前者寓意恐吓后者,结果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胡说的胡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推开棺盖时,我闭上了眼。吱。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半晌的极度静谧。然后爆炸开来:
“什么?空的?”
我睁开眼,前方是空空如也的棺木,好整以暇的躺着,夜色流进去,黑洞洞的,如同一只被挖出眼珠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姜峰抓住小王八。
“我怎么知道?”小王八望着空荡荡的棺材,“万哥每天给我一个坟墓地址……我怎么知道会是空的……待会儿怎么向他交差……”
“怎么交差?实话实说呗,空棺材嘛。”
“……不行,万哥不会相信……啊!等等,我们是不是挖错坟了?……说不定我们是挖错了……”
光束洒在墓碑上,小王八急切的俯下身子,寻找墓地主人的姓名,同时他伸出手在碑面上抚摸,好像这抚摸能够增强视力似的。
“……是他,没有错……”
没错么?我瞟了一眼那人名……天,倒吸一口凉气。
“……五弟钟维之墓……”
二十九
一下山,小王八就要我们跟他回去见万哥。他看起来急躁又害怕,不许任何人自行回家,好像少一个人自己就要多担一分罪,姜峰看不下去了,“真孙子!瞎急个屁啊?好像万哥会要你的命——棺材空的,又不是你的错!”
小王八不作理会,径自措着手,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懂什么?你哪知道万哥和他的交情?!”
“他?你说那个死人,叫什么来着?哦,钟维,”姜峰戳了小王八一下,“什么交情,很铁么?”
小王八哼了声,“反正你们不要想逃,都乖乖跟我回去,待会儿万哥见我们人多,全杀了不好收尸,就那样饶了我们也说不定……”
他这么一说,一行人都感到身上一寒。小王八察觉到了,“我可没夸张,万哥发起脾气来……哼哼,你们反正是没见识过……”
“关系那么好么?……”姜峰突然看了我一眼,脚步放慢,在我耳边用一种压低至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好像也认识一个钟维吧?”
我心里本身就乱,也在为那墓碑上的姓名而发慌,他这么一问,正是问在心坎上,一时间他的声音成了我自身内部的声音,混吨却又厚重的撞在脑子里。
“喂?是不是啊?”姜峰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没听见,再度问了一次,“我印象中,那家伙也叫钟维来着……到底是不是啊?”
我突然镇定起来,瞥了姜峰一眼,“大惊小怪什么哈?同名同姓的多了,昨天还刚有一个叫姜峰的叫花子暴尸街头呢。”
那个人,在哪里见过吧?
没道理啊,一个帮派的老大,平常一定不爱在大街上瞎晃,我又从哪里得见他呢?
但那张脸……分明,分明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啊。
“他也是帮你忙的?”万哥走到我跟前,问小王八,后者连声肯定,万哥点点头,又把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再从容的跳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声音,却是陌生的。
出乎意料之外,对于没将尸体带回来这件事情,万哥表现的甚是平静,先是淡淡的将我们遣开,只将小王八留下,估计是要商量什么事情。我们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小王八满面喜色出来了,感叹运气真好,说是万哥不但没怪他,反而安慰了他几句,说别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兄弟们的干劲。我们说话的同时,一干粗大的男人绕过我们,敲门进了万哥的房间。
“是什么人?”
小王八正在抒发对万哥扩大胸襟的无比钦佩,被我打断,显得有些不耐,“你又不是帮里的人,不能告诉你,”他吸吸鼻子,却还是说了,“他们啊,钟维的老部下,从前钟维还在的时候,这帮人极得势的,后来主子一死,自然神气不来了……万哥叫他们,估计和钟维尸体失踪有关吧……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只不过恰好觉得那几个人也很面熟罢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
在万哥那边呆到一点多,也没什么事情,光和姜峰一伙人在门口干站着,这就是帮会里小喽啰的平常生活,轮到大哥们商议开会之时,便是喽啰们无所事事之时,虽则无所事事,却又不能先大哥而散人,须得等到会议结束,大哥们各自伸拦腰走人,这才吁口气,揉着腰杆跟着走了。我没有和姜峰回去,径自来了医院。
医院的大门早就关了。抬起头,望向住院部大楼,二十五层楼,一层层均匀的黑。整栋楼如同一只伏在黑黑锅底的黑米糕。
我想象着钟维睡在这黑米糕内,被子蒙住脑袋,呼吸一荡一荡形成连绵起伏的山。他肯定不知道,我今天被一块墓碑上和他相同的两个字,吓得心惊胆战。
这样想着,突然就想要马上见到他,这种想法也许从老早开始就潜伏在我的心底,但被我故作的镇定牢靠的压制住,现在,它却在我的身体内膨胀,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中,我要见到他。
我翻过医院的铁栅栏,又从住院部一楼厕所打开的窗户跳进楼去。
我心中的情感,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狂喜的是,我就要见到他;恐惧的是,我要见到的他,并不是他。
三十
推开病房的门,“咿呀”的声音洒入空气。病房内部是通透的黑暗,将满世界的夜色统统搬进一间小屋,压缩,才有了这浓的近乎固体物的黑暗。我站在门口,心底喜惧半掺的火焰忽而燃烧到极点,忽而又灭了下去。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便比空气还稀薄,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错觉自己是无声无息的黑暗,而黑暗本身才是具有强烈存在感的生物。在一段难以揣摩长短的时间内,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同时,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裂开了一道口子,随着口子越拉越大,一幅朦胧中的场景便跳跃出来:病床、床头柜,以及悬挂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杆,它们的轮廓都逐一被我的瞳孔读取。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我捕捉到了几条隆起的曲线。
我缓缓走过去,在那具蒙在被子下的躯体前停住。伸出手,拉下这住人脸的被单。下面的人一个翻身,换成了趴的姿势。
吁口气,我挨着床沿坐下,真好,是他。
这样,我愣愣坐了片刻,心里什么也没有。可是突然一下子,又恐惧起来,我很难解释这恐惧的缘由,我只能说,它就仿佛一个埋在我体内的定时炸弹,并不受我意志的左右,时间到了,它便自行爆炸开来。我在这害怕的驱动下,急促的呼吸起来,猛然抓住他的双肩,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右手的食指朝他的鼻下探去,惶惑的期待着他的鼻息,直到真切的感到那鼻息的温度,才收回手,心里略为释然。接下来我又干巴巴的坐了一阵子,手脚冰凉的等待下一轮恐惧的侵袭,这一回,等它袭来时我稍微镇定了一些,但还是禁不住发抖,我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决意只要听到有心跳声就够了。
“你在干什么?”
我反射性直起身,又是尴尬又有些说不出的欣喜,我潜意识里好像有这种想法:“没错,他说话了,他还活着;他的声音还是他平常的声音,他不但活着而且还是以从前那种方式活着。”我盯着他出神,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这时候跑来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虽然原先也不算凶,“怎么进来的?医院没关门么?”
“翻墙。”
他瞪了我一眼,看起来不太赞同我的干法,可转眼又笑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右手捉住我的手,左手则往一边的窗帘处一啦,一小瓦月光滑进房间来,在我手掌中央印出一块圆圆的白斑,“血,”他指尖碰着我掌心的血迹,“你看你,医院那铁栅栏可是很尖的,”我没有吭声。实际上,那伤是在山林里弄的,下山的时候,我心神不定,跌了一跤,手按在生有芒刺的草丛里,当时还被姜峰狠狠嘲笑了一下子。
他将我的手捧至唇边,开始轻轻的朝伤处吹气,渐渐的,吹气变成了轻吻,一面吻,他一面拿眼瞅我,是探究的眼神,“喂,可以吻吧?”我没有说不,任他的唇慢慢沿着手心上移。他有些气喘,胸口也在不规则的起伏着。替我脱掉羽绒服和毛衫后,他的手又挑开了我贴身衬衫上系在脖颈处的钮扣,他的手很烫,那双滚烫的手将衬衫顺着我的肩膀一点点下拉,直至前胸以及整双肩膀裸露出来。他的头凑过来,唇贴上我的肩胛骨。冬夜的寒气敷上我的皮肤,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亲吻的动作一滞,“对不起”,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肩,轻轻将我平放在床上,他盯着我,喉头响动着,身体化作一匹被褥将我覆盖。
我昏倒在他的抚摸和热吻中。
早上,老头子在敞开的窗前做早操。
“早,”他朝我笑笑,一面继续着四肢的挥动,“昨天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没看见呢。”
“挺晚。”我从床上撑起来,四下看看,“……”
“小钟去买豆浆油条啦。”
“哦,”我有点惊诧的瞟了老头子一眼,心思这么轻易就被人洞察,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大爷,现在几点钟?”
“早呢,八点不到……哎,你这是?”他瞪大眼,“不再睡一会儿?”
小王八说今天早上九点碰头的,“我还有点事情,”从床上跳下来,顿了顿,“……”
老头子再度接过我的话头,“小钟那里我会说的,放心吧,”他开始做跳跃运动,松散的身体里发出骨折般的清脆响声,有点吓人,让人担心这么一跳完他就断成为七八截了。他突然又变了卦,眉头紧皱,“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好吧?你等他回来吧,不然待会儿他一生闷气又没人陪我下棋了……哎哎算啦算啦,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朝外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儿吧?”我扶住年轻女子,她扬起脸看我,摇着头。我抑制不住往她怀里的那束鲜花望去。心里有些明了,原来,那个每天来送花的女人就是她。我意识到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她有些不礼貌,便朝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的一边走开了。
她的胸部有些蹊跷,个头明明是硕大的,形状也很饱满,撞在我身上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况且,不是我无中生有,她的脸也有些面熟呢。
先是感到有些好笑,自己这样用心的去思考一对Ru房,多少不够正经。可这样想着,突然象是挨了一锤,昨晚之前一直缠绕于心的疑惑和恐惧又出现了,在与钟维的一夜温存中,这疑惑和恐惧曾经一度消失无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将要获得永久的释然。然而,当高潮退去,一切复原,这情绪竟然随着我对钟维的爱意变得更加深重了。我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这样的离去,开始有意识的不断叩问自己。我于凌晨三点,发狂般来寻他,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图谋一个晚上的缠绵?如果是,那么,当猜疑和恐惧再度在内心割下伤口,我能否保证再用一个晚上的缠绵便能使伤口愈合?如果能,我又能否保证在伤口开开合合之后,我与他之间仍然纯粹如初?
我走出医院大门,插进一条小巷,风俯瞰而来,吹进我的衣领,微冷,我猛然止步,调转头,朝回奔去。
三十一
看到那伙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当我冲出小巷口,发现这十来个男人背朝我走向医院大门,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躲起来,为此我很是想不通。那是,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但我鼻子嗅到的那种危险气息,仅凭虎背熊腰不能解释。好像,好像他们是来追杀我一样。我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伙人中的一个转过身,这下子,我看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