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袭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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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钟后,如弦便被带进了知莳堂。
深红色的地衣柔软如云,一脚踩上去几无声响。眼风才自扫到榻角,膝头便软了下去。
“奴如弦拜见公主。”
清河没有直接说话,仍然歪在榻枕之上,仰天看着虚空之处。直到阿辉咳了一下,才缓了过来,歪起半边身,靠在了绣草纹的软墩上,往下看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婢,倒是还算标致。“起吧!”
“谢公主。”声音清甜糯糯,象含着一股娇意似的。清河闭上眼睛,淡道:“二娘最近在做什么消遣?”
如弦摸不太着头脑,只好实话实说:“每日习字温书,偶尔下厨游戏一二。”
清河眼睛闭着越来紧,眉头微近似有不悦。阿辉自是赶紧使个眼色过去,如弦赶紧又道:“娘子亲自做了一匣胡饼与公主,虽是礼轻,但到底是份情义。还请公主笑纳。”话毕,便有侍儿将食盒奉了上来。盒子倒不见多精致,普普通通的规置如同任何一户官家之物。可盒子一开,却有股熟悉又妙曼的香气散了出来。清河的眼睛当时便睁开了。阿月将里面的漆盘提了出来,捧着奉到了公主跟前。
五只精小带馅的胡饼,一只一个模样,有的象桃子,有的象香梨,还有三个瞧样子大约摸着是蜜瓜、葡萄和李子,不算特别神似,却比那千篇一律的样子多了几分有趣。而且每个皮上的香气竟都不同!清河拿了最近的一个桃子,掰了开来,却见里面的馅料竟是桃肉,切成细细的小丁添在里面,被烘炉烤得汁水都浸在面饼里了,咬上一口,味道确系不错。
公主可算是笑了!
阿辉阿月舒了一口气,笑看着公主将一块小饼用完才道:“温家娘子果然巧慧。公主可要赏些什么?”
清河看了一眼那个叫如弦的,没有说话,只是提手又拈了一块小饼,直将五块小饼全用尽了才算是罢手。阿辉阿月摸不着头脑,拎着空盒被打发出来的如弦更是不明所以。
宝袭听之后,却是笑将了出来,这个清河公主果然有趣!
第二日不出意外的,清河公主府的马车果然驶了来接人。
宝袭笑嘻嘻的出门,带的丫头却不是如弦,而是从来蒙不吭声的如瑟。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依然是那白檀与木芙蓉共和的香气,第一次坐的时候忐忑不安,渐自往后心却是宁澹了下来。良久不闻,这次闻将倒有些象是怀念的感觉。宝袭闭目合眼,神情轻松,如瑟坐在边角却自莫名紧张。公主府派来的两位宫人坐在车外,厢内只有温家主仆二人。一眼一眼的偷偷往过瞟,却不见娘子有任何不悦的脸色。可为什么没有带如弦?
到时停车,下将的时候才发现这次马车没有再停在后门处,而是停在了东侧门。
一路从前往后行去,公主府的全貌这次终算是见到。广亭高厦,拙朴精致,泱泱的天家气象做派,来往宫人仆婢更是规矩严整,头发丝都不错的。绕过头殿,曲向次堂,还是上次那间堂阁,内中却没有那两个男人。清河公主端坐榻上,梳着高高的惊鸿髻,浅绯色的缠丝牡丹夹缬纱袍下是杏色素面襦衣,霞色的八幅罗裙平然的摆在膝下。两边阿辉阿月相伴,廊柱下又各有四名侍婢垂立。
进得堂内榻前,自是曲膝行礼。
“民女温二娘拜见公主。”话语中略带着一丝笑意,半分恼色都没有。
清河有些年头不曾碰以这样的小娘子了,尤其是在看到立在殿外的那个侍婢不再是昨日的那个后,心情更悦。摆手让温二娘起来,宝袭从善退下,跪坐在了左手案几之后。时已入秋,上次来时,地上还是暗红漆色的木板,这次却已然换上地衣。跪下来后却发现连茵褥都已经换成了厚款,软软棉棉的十分舒服。
有侍婢奉上来了饮品,宝袭往里一瞧,却不是桃酪,而是莲实饮。这倒是合长安人的习性,四时分饮,季节不同五脉不一,喝的自然也不尽相同。宝袭端起青瓷盏来,先是浅浅啜了一口,淡淡的藕香之外似乎还有些香蜜的味道。
“敢问公主,这里兑的是何蜜?”
清河浅笑,青黛抹就的却月眉弯成了一个愉悦的弧度:“二娘不是好厨,如何连这般浅显的都分不出来?”
宝袭微笑作答:“三人行必有我师,天下之大岂能尽人所知?所以子曰,不耻下问,知耻而后勇。”
清河听之微微皱起眉头,遥看堂外:“何为耻?”
“违心为耻,违天地为耻,违德法为耻。”
这种讲法倒是新鲜!
清河笑了,放手回看这个温家小娘子:“二娘可有名字?”
“字还不曾,名却有一个。”
“何?”
“宝袭!”
第21章 一半半
温大郎近来日子变得有些忙碌,常不在家。今日归来,时已不早,进得内院才知二娘居然果真被清河公主接走了。一整天,直到这会子还未曾送还回来?洗漱净面,换了家衫,才自准备到堂屋见姑母,就听得前院一阵马挂銮铃之声。是故,当宝袭进得后院时,就见微微枯碧的柳枝下,阿兄皱着眉头神色肃冷的立在院中。眼神扫过如瑟手上捧的木匣子后,脸色更是不虞。
“阿兄!”上来轻轻施礼,语气小心翼翼。
温思贤看之脸色更差,没说话便扭身进屋了。宝袭低头想了一下,从如瑟手中接过了那只木匣也跟进了堂屋。
温娘子这一天心境也自怅然,一整天的功夫几乎全用在发呆上了。好不易熬到这两个全回来,大郎的脸色却是那般,而紧跟进来的宝袭则是小心谨慎的模样。一前一后,见过姑母后,分别跪坐在了两侧。温大郎脸色阴沉的盯着案几桌面,宝袭看之甚叹,无法可说只能静静的把匣子打开,里面呈的物件瞬时落入了屋中人之眼。
不是蕴意深沉的书册,也不是什么珍瑟宝物,只是几束假髻。涵娘过来挑起一束来看,脸色顿喜,捧着奉到了温娘子面前。温娘子接过一看,甚叹。这假髻的发丝质地真好,别说恍着一看,便是摸上几许也象是……嗯?拈起一丝来,仔细瞧这粗线颜色,怎么象?
“确是当日割下发丝所制,儿已经比对过了。”宝袭刚接手的时候也觉得眼熟,马车上揪下一根来一比,真相立出。“姑母,这个东西做起来费时吗?”大唐朝的女发以高髻装盘为多,自发不够市里多有假髻义髻木髻等物售卖。其中自是以人发所制的假髻最贵。可这人发剪下来后不久便会枯掉,如何保养以及制作,宝袭实在不知。
温娘子脸色稍温,看着掌中这柔滑宛如真发的单环轻叹:“听说只是泡浆便要月余,怕是割下不久,公主便着人制作了吧。”温娘子离京时,清河公主只有十五岁,初自及笄,刚刚圆房,并无多多传闻。对这位公主着实不大了解,上回的事倒也罢了,这次的事……“公主今日待儿如何?”若真是品德得当,结交一番亦是好事。
宝袭笑着点头:“公主待儿很好,上午聊天闲扯些长安的景致,午食后又赏了府中花园里的秋菊。话虽少些,却平和温雅,儿与公主相谈甚欢,有些趣味。”温娘子淡笑,这样便好,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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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是何物?袭是何解?”
“宝是喜爱之物,袭是身暖之衣。”
“令姑母单名为湘?”
“听说是祖母乃是湘人,大概还有类比湘娥的意思吧。不过宝袭私以为,此字甚不详。”
还带着三分稚气的娇颜,却总是一本正经的做夫子状。清河听着有趣,看着更有趣:“哪里不详?”那小娘子越发书呆起来,背着手流涟花丛左顾右盼,一派轻松闲谈:“湘是水名,女子占水之多,岂不有泪倾之嫌?”
真是歪理!清河笑而不答,转头又问起温大郎的名解。这次宝袭则意见更大:“真不知阿爷为何要娶思贤二字。(。。)整 理想着如何见贤,如何思贤,为何不想着眼光放得更长远宽阔些?”
“何解?”
“古来往之,圣人贤者才有几个?难不成不曾有圣人在世,不曾有贤者执政,便无以作为?无路可走?”小娘子的这话听得清河来了兴趣,停下脚步来示意宝袭继续往下讲。小娘子却指着丛中一朵开得正艳的三醉芙蓉反问:“公主觉得此花可美?”
“自是美的。”
“那公主又觉得此花如何下场,才配得上如厮美丽?”
清河听之竟笑将了出来,看那小娘子伸指拨弄花瓣,满脸的无奈:“若让它开到自然,衰败时颜色倾毁,实是伤景。可若把它摘下,却伤得更快更早。但无论如何,最后皆是化为腐朽落入泥土罢了。再美又如何嗯?”
这话倒是有些禅机了。
想起上次在德昌楼的辩解,清河兴致更高,便牵了宝袭的手进了亭中。清河不喜胡凳之物,亭中于地便铺了厚厚的大食毡毯,紫金混色的团花牡丹,尊贵富丽。散坐其上,一只长狭案几斜放其间,清河居长贵,宝袭坐于下席。说巧不巧,宝袭所坐之前竟正好是朵玉版。看之灿笑,指了与清河:“公主且看,此花可美兮?”
清河抿嘴笑着却不接岔,宝袭干脆放言一次说完:“宝袭以为世上并无最美之花,花开花落皆是天时,花开时欢喜过了便是足够,花谢了自有轮回这等非我等凡人能够掌控之事。看之心美,得怜惜时多怜惜时,尽心尽力便是最好了。”
“难为她小小年纪了。”竟这般的语带双关,悄悄提醒。
清河叹息,榻边值夜的阿月却觉得:“温家小娘子甚坦然。”暗藏机锋也好,借物喻事也罢,难得的是那份坦然。哪怕对上公主的眼神,眸中也是一片清静自在。榻上良久无声,阿月想了良久鼓足勇气,慢慢问道:“三日后便是仲秋了。”按说公主为尊,虽嫁入臣门,却不算一户。年节时可过可不过,圣上在时年节更大多是在宫中度过的。可偶尔一半次,也不是没有在隔壁卢国公府相聚过。这次帮驸马的忙,却害得公主颜面尽失,生些气冷冷驸马倒是应该的。可节下若是……
“不可?”榻上之声有些隐约怒气。
阿月忙是跪了起来,实心回话:“只怕不值。有伤情分。”
“情分?”清河翻了个身,看着床围之上精雕细刻的萧翼赚兰亭图。这才是公主的床!至于那架?早该扔出去了。
自唐初起,便有俗例,公主府与驸马原住之处相邻而居。
卢国公府便在清河公主府西侧,若公主府入夜前点有红灯,驸马自然可入内居住。若无,驸马就只有在自家过夜的份。程处亮已经在家中自居了半月之久,每日想尽办法献媚,可那红灯却是夜夜不见。临邻着坊墙,过往来之,哪有看不见的?楚石本便心情不佳,见自己连带受气,更是歉然。
卫所不同它处,沐休亦有轮值。程处亮任东宫左金吾将军,与楚石这个右金吾换班轮值,本十分方便。可是越临过仲秋,程处亮却越不知该如何订日。单休?还是双休?若是十四十六入值,那么即便公主依旧不喜,也不伤情面。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以清河的心思怕是会更加气恼。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又是一夜辗转反侧。时近四更的时候才微微眯了一觉!五更三点,晨鼓响起,自是得起身了。
出门前,路过公主府前,特意停了一下,可那冰冷的漆红大门却依旧紧紧沉封。
卫所无午休,却有时间进食。程处亮心中有事,无甚胃口,草草用了些便在所室中等小幺的消息。却不想,小幺回来的话却是:“公主今日兴趣,带了温家小娘子一道去曲江游玩去了。并不在府中。”
上次游曲江,只走马观花略看了三分之一,不得全景。这次清河公主却是带了宝袭坐了画舫,慢慢在湖中飘荡。
“倒是比骑马更省事些。”当清河问及宝袭如何时,得到了如此回复。简直太过坦率了!清河无语,宝袭却摇头晃脑道:“果真如此。”真是越来越人听不懂了,清河歪脸去看纱帘之外,却让后头之话惊得险些失态。
“怪不得诗人皆爱坐船,原来摇来摇去果真能摇出些诗来。”
“那你便摇一首来听。”简直歪得没边了,清河又气又笑,罚这温家小娘子做诗。
却不想宝袭苦着一张脸,不断摇头:“非是不愿,实是无才。”
清河听得险些气笑出来:“你家阿兄不是猛于虎也?”如所侍婢所言,日日只练字读书,温家世代熏陶,怎能连首诗也做不出来?
宝袭听了更叹:“病急乱投医,阿兄揠苗助长,苦心极力,却无所得。悲兮!惨兮!”
什么和什么?
清河不解,阿月却有些耳闻,伏至公主耳边说了几句。清河听到这个小娘子居然在联诗会上打起眈来,真真失笑了出来:“幼时汝干甚去了?”一样的家里出来的,怎么温思贤就得了明经榜首,妹妹便如此不才?
宝袭很想解释成,咱真不是文盲,只是不小心挂错了号。
只可惜此时此地,这样的解释万万不能,只能无奈道:“百珠一玑,百珠一玑啊。”
酸个没完了!
清河撇嘴,拨着被微风吹动的菡色纱帘,触感轻柔滑动,却隐隐有些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