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非 作者:狂言千笑-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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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两张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一只呆在茧里只露出一点头的大虫子。她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测的表情弄得没辙,只能老老实实将她抱上骡子。那匹枣红马的后臀已经上了药,不再流血了,速度仍然还有些问题。幸好这匹马通些灵性,自觉跟在骡子后面,不需人去驱赶。
宁非盯着丁孝的下颚看,看得半个时辰都不转眼睛,丁孝额头上青筋开始突突的冒,忍无可忍:“闭眼。”
宁非叹口气,心想她前世坎坷,今生也不平静,看来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丁大厨说不定正是传说中的“江湖人物”,否则也不会把易容术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如果没有身上的果木油烟味道,她怎么也是认不出来的。
她取出一枚金叶子,要求丁孝将她带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会被徐灿追捕到的地方。丁孝本不想答应,宁非冷冷一笑,说道:“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丁孝暗想,你有什么人情能让我欠的。
宁非说:“看你匆匆出逃,必因做了亏心事。我说呢,红花又不是绝世美味,哪会有掌勺大厨一日三餐日日不断地当调味料——你是知道的吧,红花是孕妇忌用的。”
丁孝强作镇定:“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带着我,有你好吃好喝的。况且我因为你惹出的这桩祸事被牵连得如此凄惨,徐灿因误会而将我休出家门,你可欠我好大一个人情。我没要你以身相许,只要你带我到安全地方,你该知足了。”
此后发生的事情既可以说是非常戏剧化,又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两个从同一处出逃的人合作一路往南行去。
丁孝屡次想在半路上将宁非丢在客栈里不管了,可是又屡次良心发现。他家里统共四口人,他和养父、弟弟都是被养母欺负惯了的人,常年奴役生活积累下来,对性格强硬的女子本能地带上了奴性。
如果宁非还是好好地做个温婉贤淑的江凝菲,丁孝绝对会毫不犹豫将她丢在哪个村屯里自己上路。但是那双灼灼逼视的眼睛时刻压迫着他的精神,以至于他没敢做出诸如弃尸荒野之类的决定。
宁非如她所承诺的,路上将两人的吃穿用度打点得妥妥帖帖,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出入城池都十分顺当,弄得丁孝都不好意思承情了。
丁孝每每心里暗想:徐府的二夫人什么时候有这般七窍玲珑的手段,任何人与她交谈都是如沐春风,差点忘了她是个弃妇。接着又想:啊呀糟糕,我岂非是最早被她言语笼络的人,否则怎会一直带她在身边。
只是城池并非随地可见,往往好几日才能碰见一个宿头。宁非购置了一辆马车,省去了与丁孝同乘一匹坐骑的拥挤。大冬天的风餐露宿,就算是健康的男人也不一定吃得消,何况宁非又伤又病。开始还能靠一股意志力撑持着,渐渐的这股力量也在消失,病况时好时坏。
丁孝很是担心,他善于调配药物,尤其是治疗外伤的金疮药。可论及望闻问切等内家诊断功夫非他所长。他有心想要留在哪个城池里给宁非调理一下,宁非却不同意,只想离京城越远越好。
一个多月后,随着路程南下,天气变得越发湿润,积雪也没有了。平原之地到了尽头,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有的山峦高耸入云。自从五天前离开最后一座城池后,宁非煎熬不住,又发起高热来,睡过去三日不曾苏醒了。
随身携带出来的干粮根本无法让她下咽,只能喂一些水。丁孝如今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弄些易于下咽的食物,周边无人无户,虽有锅子可黏米早已用完,熬一碗粥都不可能。眼见病人越发面黄肌瘦,他也没了办法,只能快马加鞭往那连天的山脉赶去。
这日行至夜晚,马车终于在一道山溪旁停下来。之前还有兽径可走,再往前只能弃车骑马了。
南方的冬天,草木依旧葱绿,深夜里寒雾四起,草木挂珠。丁孝对这片地区熟如指掌,他挑了一处草地,将杂草清理了,升起一堆火。
略带湿气的枯木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裂响,火光照不到的深处传来隐约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往远处奔逃。
丁孝舒了一口气,对马车那边自语道:“总算有点办法了。”
说完随手找出个趁手器物,闪身进入树林草丛之中。
马车周围洒了雄黄酒,又点燃火堆,虫豸蛇蟒不会靠近。宁非在马车上安静地躺着,脸颊都凹陷进去,犹如一个死人,不会翻也不会动。
冬季的夜空里,连蝉鸣都听不到,只有寒风刮过枝叶之间的碎响。
良久,黑暗处的草木里传出拖曳物体的声音。不久之后,丁孝走了出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发白的皮肤被一人多高的茅草叶片划开了数道细痕,薄薄的血色凝聚在伤口的末端。
他一只手紧抓着什么东西,一直拖到火堆旁。
那是一只刚成年的梅花鹿,大概是去年的春季才出生,身材刚刚成型。脑袋上插了一柄锐利的锅铲,眼见是活不了了。丁孝把猎物往山溪里面丢去,取出割药草用的药镰,开始洗剥做饭。
梅花鹿吃山中百草,身上有一样物事是难得的宝贝,病人食不下咽,可以之略微熬煮喂食,生津解毒补充体力,效果不亚于金丝血燕的燕窝。——只是这样东西的名头有些恶心,至少丁孝所见八成病人,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绝对大呕特呕。
他掏出鹿的胃囊,里面还有些内容物,倒入铁锅里挂在三角架上烧煮。不多久,酸涩的气味被蒸发殆尽,余下一锅青白相间的粥糊。
这种东西就算再好,丁孝自己也是不吃的,他喉咙眼浅,比一般人还容易吐,刚才处理胃囊的时候就频频作呕了。
丁孝将白糊倒入陶碗里端上马车,看到宁非还是不死不活的样子,暗想:为了救你的命才给你吃这种东西的,这是不得以而为之,千万不要怪罪于我!
然后将宁非扶在自己怀里坐好,用汤匙一羹一羹地送进去。
丁孝年少时曾吃过一次这种东西,入口时略苦,回味甘甜舒畅。吃完后,养母告诉他这是山羊的胃液,害得他连吐数日,三月不知肉味。
有的人极为嗜食,称之为“百草白补汤”,这类人毕竟是少数,十人里只有一二人。丁孝以己度人,便认为宁非也像他一样,对食物的来源十分看重。
宁非觉得自己的舌根被压住,暖融融的流质缓缓顺食道滑入胃里,身体也似乎暖了起来。那东西很快就没了,压住舌根的物体被抽出去。她意犹未尽地想要追逐,很快就吃到了下一口。
丁孝看着这样的宁非,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够进食了,还不算太糟糕。心情轻松之后,就开始仔细打量宁非的吃相。她还是没有醒来,却知道要自己吞咽了。好像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争抢着从母鸟嘴里寻找反哺食物的雏鸟。
这种嗷嗷待哺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一勺接一勺送下去,丁孝不时仔细地帮宁非擦掉嘴角流出来的食物,心情渐渐轻松愉悦,总算不用和一个随时会死的人上路了,担心的感觉真不好消受。
看宁非吃得差不多,丁孝肚子越发饿了。其实本来就很饿,赶车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何况还要照顾病人。他将宁非安置好,回到山溪边继续处理那一头鹿,这些活儿都是很熟手的,村寨里没有哪个人能超过他的煮食制药的手艺,很快,一块鹿皮揭了出来,他准备带回寨子里再鞣制。剩下的肉架子掏干净内脏,塞入薄荷香草紫苏,随意抹点盐巴和黄酒,整个儿架在火堆上烤了。
很快就有令人难以忍耐的香气四溢,丁孝早就饿得不行,用药镰片了细细的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嘶嘶地抽气,实在是等不了,只好边吃边晾凉吧。
一头全鹿被他片去一整圈后才算吃了个饱,实在美味,丁孝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手艺,拍着肚皮作意犹未尽状。
别人是饱暖思□,他是肉足烦恼多。拍着肚皮的手不知道怎么的就拍不下去了,动作停在那里,脑袋里乱哄哄的。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他回头望望马车,上面安静得很,里面的人没有大动弹。
怎么就把她带上了呢,就算山上奇缺女人,也不能把她带入那样的狼窝啊……理不清理不清……
他悚然一惊,是了,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山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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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山上黑旗寨】
18
马车上忽然传出响动,丁孝确定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赶忙起来。拉开车门,看到宁非睁开了眼睛。丁孝暗想那百草白补汤还挺有效果,以前师傅就告诉他,若是病人虚弱不能进食,就哺之以食草动物的胃糜,它们在山上食百草,又经过了反复消化,到了最后一个胃里正是万事俱备只欠吸收,最是适宜给病人进补。
宁非躺在车上,虽然醒了,仍是觉得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她都有些怪责自己过于鲁莽了,为了逃离可能发生的追捕,日夜赶路,弄得如今如此狼狈。
丁孝探手去摸她额头,发现温度还没降下来,幸好正在微微出汗,问道:“身上哪里不舒服?”
宁非虚弱地问:“我睡了一整天吗?”
“三天。”
“难怪啊……”
“怎么?”
“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想下去。”
丁孝奇道:“下去?下去做什么?”
“……我想解手。”
两人一阵沉默,相对无言。这真是个既尴尬又不能不面对的生理需求,饶是宁非自己看得开,也是底气不足。至于丁孝……僵立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宁非又道:“快点,要解出来了。”
丁孝没曾见过这样直言不讳的女人,不由道:“你难道不会害羞一下么?”
宁非恼羞成怒,沉下脸无言地鄙视他。
丁孝不敢再废话,上得车去,双手插入她身下打横抱了出来。
下车后找一处茅草茂密的地方将她放下,自去外面等候。
宁非出来时,身上力气恢复了一些,不至于需要丁孝抱了,不过仍需他搀扶着回去。到火堆旁时,宁非望着烤得油汪汪的鹿,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丁孝看她精神逐渐恢复的样子,觉得心情大好,说道:“我要是手艺很差,怎么可能到徐府上当大厨。”
宁非近段时间胃口奇差,直到今夜得那胃糜润了肠胃,生出了进食的欲望,抓住丁孝袖子说:“我想吃一点。”
丁孝犹豫,他听朋友说过,重病之人不能突然大鱼大肉,而只能以粥汤调养。宁非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样子,怎么敢给她吃烤全鹿。犹豫中把自己的担忧向宁非说了。
宁非道:“你是看到我哪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棺材在哪里呢?”
丁孝想想,果真没见过哪个将死之人有她这样的精神的,那些病入膏肓的都是成日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像宁非这样的都是祸害遗千年的类型。他将宁非扶回车上,从车里取出一张兽皮和油毡到车下垫好,返身回去要将宁非抱下时,发现她靠坐在车壁上,低垂着头,又已经睡着了。
丁孝愕然,然后失笑,仍是把人从车上抱下,在火堆旁靠自己而坐。一边口宣佛号一边帮她把汗湿的衣服除了换上干爽的中衣。
山风寒冷,但是篝火把人烤得暖呼呼的,丁孝将她抱在怀里,心中大为苦恼,这样看也看了换也换了,以后她要是让自己对她负责这可怎么办啊!想他家中养母,成天念叨着要帮他介绍一门婚事,幸亏山上女人过于稀有而屡次未能成功,这次回去被养母发现了此间发生的尴尬事情,他八成是躲不过去了。
丁孝大呼自己可怜,想他年纪轻轻,花费大半年时间为血亲报仇,现在正是走南闯北的大好年华,他都还没有自由够,千万不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绑住啊!
正纠结间,忽听到远近传出什么响动,丁孝不动声色地将宁非抱紧了,右手将一把药镰牢牢握紧。那声音来得很快,不瞬间即到四五丈开外之处。丁孝神情紧绷地站起,一只手紧紧护着宁非,一只手药镰挥出。当啷一声巨响,药镰击打在金属器物之上。
丁孝手中牵扯着一条精钢锁链,不待来人反应,扯回药镰再度击出。灌木丛之后便传出一个男人的惨叫之声:“丁孝你这个怪力男!”
然后就有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到火光照耀的范围里。
丁孝道:“下次你再这样不打招呼地靠近,就不是药镰招呼了。”
来人最怕他的锅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