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两枝-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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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葛自小在庄内长大,从未出庄一步,见她望着花丛出神,少年明亮的双眸中不觉冒出骄傲之色:“古来诗词都赞江南春日繁花似锦,我看未必比得上咱们庄里的景色。”
聂小香嘿嘿笑了几声道:“胡吹大气,你连江南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哩!”一面斜眼看青葛一面道:“二月桃花三月柳,四月天青堤边走,家家户户院子里桃花一开,可比这天都峰上热闹喜庆多了。”
桃花溪边竹屋前,每到春日,竹碧天青、桃花嫣然,又怎是白鹤山一抔冰雪一丛孤花可比的?聂小香默然叹口气,心中一阵突兀的烦躁,却不知怎么发泄才好。
见苏和往瓦罐中倒药,忙将手中几支老参一丢道:“我去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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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婆婆又哑又盲,一张脸遍布皱纹,苍老如同枯树,神色却是十分平静,仿佛只与洞中岁月相伴,沧桑中透出安宁祥和。
洞外雪满青鸾峰,聂小香却不知为何被这安详妥帖的氛围勾住心思,一连三天都主动替苏和送药去麒麟洞,谢明月在内堂得知,并未阻拦,只笑了笑道:“多走动也好,活络经脉。”
孙婆婆年岁已高,一度风寒歇了七八日才得好转,聂小香每天午时踏雪而至,偶尔连午饭也一并带到麒麟洞来用,只觉此间静谧安宁,多少前尘往事似乎都能忘却一般。偶尔倚着石壁随意哼几句江南小调,便见孙婆婆微微侧耳细听,沧桑面容间隐有笑意。
自打上了白鹤山,红绡也好,谢明月也罢,聂小香从未敢放松戒备,只有在这麒麟洞中才能放下满腹心事,安静待上片刻。
天都峰的雪经年不化,江南已是芳菲四月,桃谢石榴初红,江湖中却一直不曾安宁。
谢明月宽袍大袖一翻,笑道:“聂沉璧泰山下一场恶战收服鲁东三大剑派,重伤丐帮帮主苏星海,恐怕在中原武林已经没了退路。”指尖黑子落下,正好断了聂小香白子的后路:“你输了。”
聂小香正盯着谢明月绣梅枝喜鹊的衣袖走神,棋子落下清亮一声,抬头一看稀里糊涂棋差一招落了下风,不恼反笑,顺着竿子拍马屁道:“谢叔叔棋艺精妙,小香甘拜下风。”
谢明月握起茶壶斟茶,袖口一动,喜鹊也如同活了一般,聂小香不由想起三月江南杨柳枝头跳跃清啼的鸟雀,莺莺呖呖、悦耳动听,但白鹤山偏远高寒,庄中却只有豢养的雪鸽。
再一愣神,便听见谢明月道:“聂沉璧命人在鲁东重建铸剑山庄,想必是心中有愧,希望能与你尽释前嫌,借以博你谅解。”
聂小香见他眸中含笑,颇有调侃打趣猜测之意,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没吭声,心里却是十分地憋闷,往下几局棋更是下得乱七八糟、大失水准,一不留神连负三局,输得一塌糊涂。
午时在药庐与青葛、苏和一道用过饭,便瘫在花梨木方桌上对着茶壶出神,蔫了吧唧像足了腊月里冻过的萝卜缨子,只觉脑中乱糟糟一团,理不清,剪不断。
谢明月不常来药庐,青葛与苏和正是年少,无人管束时便整日嬉戏打闹,少年的双目里尽是说不出的清亮明丽蓬勃朝气,聂小香倚窗看着,不觉心中胡思乱想,当年初遇聂三时他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桃红莺啼满山花开,聂三的眼底却是遍布阴霾,深黯冰冷得像是淬过了冰霜。
桃花溪边十一年岁月,往事种种,无论是年幼相拥而眠的温暖,还是桃花嫣然时初萌的情窦,都只能留在回忆里,褪剩了残旧光影,勾留一点依稀隐约的温情。
时光如指间流沙,毕竟握不住尺寸的光阴。
聂小香默然半晌,抓了把白果揣兜里,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庄外白雪皑皑,起伏山峦间冰雪反射日光,分外耀眼。聂小香两条腿像是走惯了,下意识踱到青鸾峰上。
青鸾峰少有人至,冰雪冻起一层厚似一层,聂小香心不在焉,脚下一不注意跌个大跟头,手忙脚乱爬起时已沾了满脸雪粒冰渣,冷得哆嗦,不由恼羞成怒,飞起一脚将地上积雪胡乱踢了一阵。
毕竟还是病鸡一只,踢了十来脚就没了力气竖在雪地直喘气,不知怎的想起那日绊倒雪地中聂三抱她回庄之事,一面想一面跺脚怒道:“谁要你重建铸剑山庄!庄子烧了就烧了,你再修得多好我爹娘也活不过来!”
明知恼得毫无理由,发狠又踢了雪堆几脚,才歪歪扭扭横眉冷目憋了满肚子火气往麒麟洞去。
洞前却有两行浅浅足印,一进一出,远些的早被风雪遮去痕迹,聂小香好奇什么人会来青鸾峰上走动,忙探头一看,孙婆婆坐在香案前闭目合十,洞中空阔,并无旁人,便料想大约是庄中下人来此走动。
当下如常在蒲团上坐下,默默剥了白果吃,生白果苦涩异常,唇齿间沾了苦味,呛得鼻子眼睛也酸,但觉一颗心也像是泡在了苦水里,一时情绪上来便再也忍不住,一面剥白果一面抹眼泪。
心头极乱,说不清是恼聂三重修铸剑山庄一事,还是痛恨自己内力不在像个废人,又或者是别的影影绰绰藏在心底的一些莫名情绪,聂小香人前活蹦乱跳,心中却终究有一处留着伤疤。
不知什么时候靠着石壁睡着,醒来却躺在洞内石床上,身上盖了件极厚的狐裘,想是孙婆婆怕她在洞口着凉,特地抱她进洞来睡。
聂小香暗道声惭愧,溜下床到香案前嘿嘿干笑几声谢过孙婆婆,见洞外天色已暗,忙拢了衣襟道别出洞。
改天上青鸾峰来,老人正闭目在香案前用竹篾编一只小小鸟儿,聂小香兜了一兜花生笑嘻嘻地进洞,无意瞥了一眼那竹编小鸟,不由一惊,手中半把的花生撒了一地。
孙婆婆虽眼盲,手却极灵巧,一折一弯竹篾穿插勾拢,不多时编好小鸟儿,摸索着放到聂小香手中,末了苍老的手又宽慰似地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竹编小鸟羽翼丰满,栩栩如生,聂小香心中百转千回,瞪着它看了半晌,嘴角微微弯起,怅然地笑道:“婆婆,这小鸟儿真俊,和我师父编的一模一样。”
年幼时顽皮刁钻,有几回挨了揍哭得天昏地暗,聂三便将编竹篮竹篓剩下的篾片随手编个小雀小虫逗她,十八九岁的少年性子冷漠,却有足够的耐心给她做这些小玩意儿,此刻想来,真像是恍然一梦。
孙婆婆眼皮微微一动,似是颇有些惊讶,聂小香便记起叶兰幽原本就是聂三的亲姨娘,小心翼翼托着小鸟靠着石壁盘腿坐下幽幽笑道:“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没有见到他啦。”
稍一顿,看着香烟缭绕中叶兰幽的牌位出了会神,垂眼轻声道:“婆婆你该认识我师父,他叫聂沉璧,也是祁连山聂家的人。”
锋芒
孙婆婆既盲且哑,自然是没有做声,手中缓缓拨动的佛珠却略略一停,佝偻的脊背慢慢直起。
洞中好一阵沉寂,聂小香把玩着篾编小鸟儿,睹物思人,不觉心里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又默默待了有半天功夫才道别回了庄中。
这些时日她照着谢明月教的口诀习练补经续气,又有固本培元的汤药相佐,体内仅存的一星半点内息已经能导入奇经八脉,虽然没了从前的充盈内力,但比起数月前半死不活的模样已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踏雪回了药庐时已是午后,峰顶一片茫茫寒光,皑皑雪地中唯有庐前一架青藤苍翠欲滴,那明艳的绿像足了桃花溪边的片片竹林,越发地让她心中烦闷。
苏和正在屋内守着炭炉煎一副新药,聂小香满怀心事进了屋,在窗下呆坐良久,直到药香扑鼻才好奇抬头道:“这煎的什么药,又是人参又是黄芪……”话未说完已是想起必然就是谢明月昨日另开的益气补血之方,鼻尖皱了皱猛地吸一口气,不由跳起来道:“这方子这般凶猛,谢叔叔也不怕我大补过头,鼻血流干而亡!”
一面说一面还是皱着眉头接了苏和乐呵呵递来的浅口瓷碗,捏着鼻子咕咚咚几口灌下,碗一放便急忙跳起来往屋角药屉里去抓了把梅子往嘴里丢,一时唇齿间又苦又涩又甜又酸又麻,当真是五味杂陈。
苏和倒了药渣回来,捞过屋角一个竹编小筐献宝道:“山下新送来的临安核桃,皮薄如纸酥香异常,这一筐子是庄主特意给你留的。”
聂小香最爱吃核桃,顿时心花怒放,笑嘻嘻地倒了半数去,指了剩下半筐豪爽道:“这些留给你和青葛罢。”
苏和哗一声,顿时笑得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乐得眯了眼。
半筐也有百来个,聂小香每天去麒麟洞便抓上几个,一半给孙婆婆一半自己留着慢慢剥。洞中香案下也有一只竹筐,盛放的是庄内仆役送来的糕饼蔬果,聂小香看那筐中时令瓜果不少,不由得微微一笑,叶兰幽虽已过世多年,谢明月倒是仍旧极为敬重她身边的老仆人。
孙婆婆自竹筐里取出短刀,握住一枚红果削皮,动作虽慢,却毫无一丝犹豫迟疑,十分地流畅熟稔,花白乱发遮去半边侧脸,映得老人手中垂下的果皮越发的赤红如火。洞内点两支白烛,洞外的雪光清寒,交相辉映,影影绰绰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阴影,孙婆婆默默地削着果子,佝偻的背影落到墙上,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聂小香一怔,脊背之间陡然窜上一阵莫名的颤抖,两指间核桃捏不住啪嗒一声落地,她也似是毫无知觉,只觉心头一阵冷一阵热,许久才慢慢笑道:“婆婆分明看不见,这一手削皮如纸的功夫却让人佩服。”
果皮当真薄如纸细似柳叶,半指宽,延绵不断,是刀利,也是手巧。祁连聂家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是易与之人。
孙婆婆也不转身,竟将削好的果子递过来,聂小香接了咬一口,直酸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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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几日,聂小香既没见到谢明月,也不曾再去麒麟洞,整日懒洋洋地在药庐里打混,不知怎么的想起谢明月,便问起苏和与青葛,青葛面色发白,支支吾吾不敢多嘴,苏和迟疑半晌只小声又隐晦道:“庄主的旧疾复发,在园中养伤。”
谢明月哪来旧疾,只怕是经脉紊乱压不住逆行的血气,只好静养,聂小香蓦地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却听见苏和小心问道:“最近倒是不见你去麒麟洞了,小香。”
她眼中隐有异光,一怔便嘿嘿笑道:“孙婆婆风寒已好,我去怕是会打扰她老人家。”
苏和毕竟年少憨厚,也没听出她话中异样,笑嘻嘻道:“那前些时候你不也时常过去打扰?”
聂小香忽地沉默,半晌不做声。
这天夜里却做起了噩梦,仍旧是桃花镇的潺潺小溪边,夜色沉沉压下,唯留几点隐约星光落在溪水中,分明桃红竹青的三月天气,那水却冰寒刺骨。聂小香赤足立在溪中,心头茫茫然不知要往哪里行去,抬头见溪边青石旁一丛孤竹,笔直傲然直冲天际,影影绰绰间化成聂三的身影。没有月华,没有虫鸣,那黑影却勾着她一步步涉水向前,仿佛耳旁听见他轻声笑道:“上岸来,小香。”
受了蛊惑一般走到近处,果真见聂三笑吟吟立在青石边朝她伸手,恍若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岁月,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也不曾经过。她浑浑噩噩伸手,却见黑暗里一道寒光劈面,竟比溪水中的星光还要耀眼,聂三原本微笑着的面庞陡然扭曲,手中的雪亮刀身映出无尽狰狞。
聂小香大叫一声惊醒,额头早已冷汗密密。原以为白鹤山远离江湖,聂三却始终是她心头的一处伤。
夜深寂静,聂小香出了园子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不知不觉出了山庄极远,寒月的银光落在茫茫雪原,说不清的冷清寂寥。
青鸾峰似乎比天都峰还要凄清寒冷,再往前走便是麒麟洞,她在雪地里立了半晌,慢吞吞过去,靠着石壁安静地出神。孙婆婆已不在香案前,该是早已在洞内歇下。
这里比白鹤山庄里的客房要冷上数倍,她却觉得心中分外安宁。几日不来,那篾编小鸟儿仍旧站立在香案一角,案下竹筐内的瓜果只见多,不见少,聂小香蜷在石壁下模模糊糊地轻声笑道:“婆婆,原来你却也不爱吃这些玩意儿。”所有恐惧惊惶仿佛逐渐消失,眼皮越发沉重,也不管这青鸾峰顶风大雪寒,闭了眼睛安心倚着墙睡去。
过不多时,洞内深处亮起一点灯火,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石壁上拉得极长,倒微微有些修竹苍松的气势,孙婆婆走近前抱起聂小香慢慢回到内洞,石床上早已铺了狐裘,一盏孤灯照亮她苍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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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苏和在药庐中等候大半个时辰不见聂小香,煎好的药在炭炉上热了再温,温了再热,又有一盏茶功夫,才见聂小香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踏雪而来。
苏和看着她捏了鼻子灌下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