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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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充满灵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间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此时她贴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惨白肌肤上,令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炭火将她足底的铁签烧红,她的双脚在抽搐中皮开肉绽,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逐渐充斥了窒闷的刑房。
面对这惨不忍睹的酷刑,苻长卿始终挺直了腰身站着,墨黑色的双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厉似乎又将他带回过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时,曾对流窜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过炮烙之刑,那时刑房里的惨状,至今想来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却对……两行清泪遽然从苻长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泪水淬洗过的墨黑色瞳仁却更加坚毅,发出狠厉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诚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过狠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够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长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长卿。
刑室里幽暗恐怖的气氛令人窒息,苻长卿任由眼泪涌出眼眶,只一径高傲地抬着下巴,静静等待着杜淑的魂魄抽离安眉的身体。杜淑被紧紧勒住的唇齿无法再吐清一个字,然而她在数声嘶哑的呻吟之后,竟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苻郎……”
那声音穿透她惨白的皮肤,竟像是隐隐从腹腔中发出来似的,惊得苻长卿猝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杜淑。
“苻郎,你何苦这样对我,可怜可怜我……”杜淑的双眼在鲜红的符纸下直直望着苻长卿,直到最后一刻仍试图唤起他一星半点的垂怜,泪盈盈的眼底盛满了哀色,“苻郎……你有没有试过在黑暗中挣扎三百年?有没有尝过那种为一丝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绝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掷的心了……”
她最后这一番话终于不再是全然的谎言,其中包含了她与同伴们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坚持到底的伪装,使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机会让苻长卿知道,这些刻骨铭心的绝望与对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乱真正的肇因。
炽热的炭火不断炙烤着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气不由自主地上窜,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穷途末路的杜淑恹恹阖上双眼,这时在她的四肢与中枢上隐约透出了几条青线,那几道青线渐渐向上汇聚到她的天灵,最后贯入了贴在她额心的道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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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见状立刻将炭盆飞快地撤走,双目始终谨慎地观察着杜淑,直到她咽气后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后退了半步,浑身伴着大汗淋漓的虚脱——如果不是当初在刑场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语?苻长卿只知道自己不会改变救回安眉的初衷,却不能确信自己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他并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说是蠹虫们的信念;恰恰是因为自己经历过生死,也在黑暗中体味了从痛苦到绝望的过程——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安眉,那么不难想象如果换做漫长的三百年光阴,自己又会酝酿出多深的执念。
不断钻营的蠹虫或者强硬冷酷的法家,也许本身就是残忍与执着的一体两面。
苻长卿怅然走出刑房,从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乱泼在自己的头脸上,又一气喝下好几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热。接着他却忽然察觉到脖子上出现异样的濡湿,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声,泄恨似的将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皱着眉伸手拭了拭紧抿的双唇。
跟着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贴在安眉额头上的醒魂咒,将那张符纸与寄存着安眉魂魄的柳木一并烧成灰,又将灰烬拈在一碗水中细心调和,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安眉面前。刑房里空气闷热,因此在杜淑离魂后安眉的肉身并没有立刻僵硬,苻长卿轻轻托起安眉的下颌,解开勒住她唇齿的布带,用拇指撬着她的牙关将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缓缓灌进了她的口中。
当碗中水尽,他一直动作平稳的手指方才遽然颤抖起来,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充满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泪水蒙住,苻长卿终是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闷闷地哽咽,低头将脸埋进了安眉的肩头。
开通天庭,使人长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婴。灭鬼除魔,来至千灵……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虫的精气,带着柳木灰中的魂魄渗进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须臾之后,便听安眉的喉头开始咯咯作响,她的胸口终于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长卿闻声立刻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安眉苍白的面庞,直到她口中逸出一丝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张开眼睛。
“大人……”她的视线散乱,望着苻长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信,被布带磨到溃破的嘴角轻轻抿了抿,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大人,是你吗……”
是他,当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么会不是他!苻长卿双唇颤动着张开,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间的刀创却对他报以一阵毫不留情的剧痛——这份疼痛生猛而真实,竟使苻长卿笑逐颜开,也令安眉茫然的脸在他的泪眼中越发模糊起来,于是苻长卿只好凑近了安眉的脸,直接用自己的双唇来回答她,好使他们再也不会错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长睫扫过安眉扑闪的睫毛,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鼻翼,双唇终于也印上她的,用这两个字不停地辗转作答,不惜借眼泪蛰疼她唇角细小的伤口,只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穷碧落下黄泉,今后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第五十三章
“大人……”安眉在苻长卿缠绵的亲吻下呢喃了一声,下一刻竟倏然闭上双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长卿惊了一跳,慌忙伸手试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确信她的鼻息悠长而平稳,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是了,如今她的身体中只剩下一分魂魄,当然会这样脆弱。苻长卿小心翼翼地将安眉从刑具上解下,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进刺史府的后堂内室。豫州刺史府内到底已经换过一任主子,因此室内的布置虽与往日大致相同,细微之处却也有了不少改变。
苻长卿将安眉抱上榻,依照着往昔的记忆,去后堂的药房寻了些成药、帛纱,来替安眉包扎伤口。此刻府内的郎中早跟着上任刺史一同随军离京,苻长卿所需的金疮药和烧伤药,都需要他自己拎着油灯翻找。
这时苻长卿的计吏在惊魂稍定后,又悄然寻到了灯火昏暗的药房,在他身后噗通一跪,满脸是泪地抱拳长揖道:“大人……”
苻长卿立刻回过身,在昏暗中与他冷冷对视,面无表情。您阅读的。小说下载自ωωω;UМDтχт。còm
“大人,是您回来了对不对?卑职没有看错对不对?”计吏跪在地上仰望着苻长卿,连声哽咽道,“大人,自从那日您在刑场上消失,卑职心中就一直藏着一线希望;果然天可怜见,今日您又重还阳间!大人您可知而今天下大乱,天子昏聩,苻府已是内忧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够东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计吏说罢已是泣不成声,苻长卿将他的话静静听完,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拿着药转身离去,始终不曾表露一言。计吏眼睁睁看着昔日主人渐行渐远,终是无奈地掩面哀叹一声,颓然伏地失声痛哭。
苻长卿回到后堂内室中时,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来——她被双脚上的创伤痛醒,此刻正辗转不安地呻吟着,不明白脚心的剧痛是因何而起。当苻长卿来到她身边坐下时,她才稍稍安下一颗心,却仍是疼得面色惨白。
“大人,我这是……”安眉嗫嚅着,因为无力起身看个究竟,只好任由苻长卿回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烧一般的双脚,“大人,我……我的脚,疼得受不了……”
苻长卿眼看着安眉疼得满身大汗淋漓,连挣扎都显得无力而勉强,慌忙在敷烧伤药的同时,将羊踯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药敷上安眉的脚心。安眉咬着牙呻吟了许久,渐渐药性发作麻痹了她的双脚,疼痛稍止,她才如释重负般虚脱地吁出一口气。
苻长卿一直小心观察着安眉的反应,直到确定她不再痛苦难当,才又开始仔细地替她包扎伤口。安眉看着苻长卿悉心护理自己的双脚,心底溢满了羞涩与不安,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药又打来凉水想替她擦身时,安眉才又羞红着脸挣扎起来:“哎,大人,这不合适,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抬眼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声。于是他继续动手将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让她细腻白嫩的肌肤□在幽暗的夜色里,用半湿的帛巾缓缓擦拭过她的脸颊、锁骨与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缩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惊惶之后,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喜悦,“大人,我是怎么能活过来的?我明明听槐神他们说,我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安眉的话越说越小声,然而苻长卿始终都没有开口回答她,最后她只好闭上嘴唇,用清澈的双眼疑惑地望着苻长卿,直到发现他缠在颈间的布条,却讷讷做不出任何反应。
很快身体的虚弱让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让苻长卿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与安眉交流,在他无法开口说话之后。
苻长卿将足够的药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声走出后堂,一路绕到了府后的马厩。然而当他将安眉安置在马上之后,却又不禁迟疑起来——在此刻兵荒马乱的时节,自己带着一个无法行走的弱女子,该往哪里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还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归不得。
苻长卿双眸一黯,下一刻便抱着安眉折返,决定暂时留在刺史府等待时机。这时天已经蒙蒙发亮,苻长卿将安眉在榻上安顿好,自己整个人也疲倦之极;于是他禁不住抱着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这一眠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竟使苻长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见侧卧在自己身边的安眉,正用手轻轻触碰着他脖子上紧缠的布带。苻长卿心中微微一凛,顺势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让她再往下探个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满了疑云:“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现在是不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苻长卿凝视着安眉惶惑的双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安眉立刻将他紧紧抱住,无法自抑地哽咽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人,怎么会这样?”
他的身体不该无法复元,而她,也不该活过来,这其中,一定发生过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望着苻长卿:“大人,您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
苻长卿闻言笑起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安眉的头发——他会这样,当然是因为她!是她将他从鬼门关里拽回来,这一份恩,叫他如何才能酬报?苻长卿没法开口回答安眉,只是将她搂得更紧,用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发颤的双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她从此再不会与自己分开,也愿她能够心甘情愿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选择的那条路您阅读的。小说下载自ωωω;UМDтχт。còm上走下去……苻长卿一边想一边轻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着便起身寻了纸笔,研开墨锭泚笔写下了几行字。
那是他准备交给自己计吏的文书,既然决定了留在刺史府,那么往后的交流,当然都得凭借纸笔。苻长卿径自低头写得专注,不料这时安眉却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两只眼睛盯着纸面上的墨字,竟喃喃将文书中的内容念了出来:“吾与妻子安氏将在此地盘桓数日,汝当守口如瓶,勿将此事外泄……”
安眉一边小声往下念,一边已是惊愕得睁大了双眼;这时苻长卿也在一旁满脸讶异地望着她,直到她无辜地喊出一声:“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识了字,”安眉对苻长卿摊开手心,局促地笑了两声,“可我就这么顺口念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苻长卿听着她无头无脑的说辞,脑中一闪念,便隐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安眉突然间能够识字,正是拜杜淑所赐。安眉的复生借助了她的灵力,何况之前她在这具身体里寄住了很久,也许潜移默化间给这具身体带来了一些影响,亦未可知。
这时只听安眉又略显迟疑地咕哝道:“奇怪,要说我认识这些字,可看着又有些糊涂,非要把这些字一气念出来,我才能明白一点意思……”
苻长卿听罢觉得疑惑,忽然又灵机一动,抽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送到安眉面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狮史……石室诗士施氏,嗜食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