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征轮侠影-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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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忧喜疑惧交集、心中摇摇之际,忽听下门有人道:“我们牌大,上家点子如大,上门的牌必小,我们这两门赢面居多,只恐胡先生骄敌必败,要代庄家赔注,输双份了吧。”那打天门的两小绅士窥见少章牌已摸过,故探口气:“庄家这背,休说地九,连我们这八都吃不动。”少章平日和二绅交往,就嫌他们吝啬取巧,当晚又见二人老巴不得庄家副副通赔,下注不大,却专给下风助威,种种惹厌,暗忖:“你才包输呢,怎么你也不赢?”厌烦过甚,不由脱口说了句:“地九也是不行。”众人听出庄家牌大,便惊诧起来。两小绅士便埋怨少章掷了色子不该重掷,否则是七出对门开,天门地九,下门点子更大,庄家拿上门的小点,正是通赔,大家都好。这输赢大,哪有掷了不算之理?
这样赌法大不规矩。又说:“众人都赢,独他两人赔庄输了两三千,好容易这次看出颜色,注下得格外的多,该赢的反而变输,真输得太冤。”少章听他们直说闲话,不禁有气道:“色子没现点,我先说不算,我又没有牌里眼,你看不好不会不下么?再者,我从推起共只吃过一回通,就算在场这些人都没下,就你两位下的,才得四五百元,以下尽是通赔,这两三千从何输起,难道你十年前的旧账也算在这一场?我输了上万都没说冤,你才输一条就冤了么?”二人被他问住,未免有点恼羞成怒,忽想到他是现任知事,又把气强忍回去,只低声说了句“各人心里明白”。
少章正待发作,姓胡的已把牌摸过要翻,因听双方争论,暗中笑得肚疼,知道快散,索性旁听,由他说去。及见双方快僵,才故意笑问少章道:“诸位不要闹了,要吃都吃,要赔都赔,我的点子和你们也差不多,就不重掷色子,天门也是包输,不过周县长下门都吃,比地九还大,我这也大概靠不住了。”这句话一说出,那两人知道自己输局早定,又见少章神色不佳,立即借势收科。少章一听这等说法,上门分明不是九点便是八点,自觉有了胜望,心中一喜,也不再计较了,便笑道:“我比下门也大不了多少,老胡你翻牌吧。”姓胡的道:“只大不了多少就赢我了,我点子也和他一样,是天字九。”少章闻言,不禁心魂皆颤,定睛一看,果是一张天牌,一张幺六,猛想起先掷七点,自己拿第三副,正是这副天字九。本该通吃的牌,偏是鬼蒙了心,硬要重掷,反到变成通赔,当时连急带气,又悔又恨,头脑一晕,几乎栽倒。挨了一挨,忽然颜色惨变,把手里牌往桌上一拍,急道:“这这这牌还能推么?我也地字九,独输上门,算算老胡该赢多少,我给钱好了。”说罢,气冲冲走向烟炕前,往枕上一倒,拿起烟枪便抽。
阿细守在赌桌旁边,一见姓胡的又是大赢,满脸赔笑,凑将过去,说道:“我说你抽完烟便要大赢,说得准吧。”少章钱未拿出,赌气一走,庄家只有两千来元在桌上,不够赔的。做活的把三门的注一一点好,归到上门一起,故意高声念道:“下门地九,天门人八,庄家地九,九吃九,天门下的注归上门看,统输,上门天字九独赢。下门押注一千五百四十五,天门注顶多三千八,上门两千二百,三门共总七千五百四十五。庄家言明在先,六千八封关,照色子赔钱,应该下门赔起,除上门小注二百,都是胡先生赢的,庄家续推五千还未到,台面只有一千八百三十五,还欠胡先生四千九百六十五。”
他这里高声朗诵,每念一句,少章心头上便似着了一下重锤,急得冷热汗一齐交流。姓胡的早已看出他囊中已空,因知他好虚面,许还能逼出几个,只是冷笑,不肯收注。阿细见连表了几次功,姓胡的没有理她,索性把脸拉长,觑准一叠现洋约有五六十元,笑道:“你赢这许多,这一点点给我的红钱吧。”随说伸手要拿。姓胡的把脸一沉,伸手按住道:“你先不要忙,哪一回红钱也少你不了,等庄家抽好烟,赔完了钱来,自会给你。”阿细脸方有点发烧,做活的立时乘机插口道:“红钱在我身上,包你有份,你问周县长去,叫他先把输的钱拿出来,赔了人家再抽,你的红钱和头钱不就到手了么?”
阿细正不好意思落场,闻言果觉有理,立答:“我问他去,也不知他的瘾头子怎么这大,刚一会工夫都等不得。”随说时往烟炕前晃去,板着脸对少章道:“你输了,钱不够赔人家的,胡先生一家赢,还不快拿出来我代你给人家去。”少章原因箱筐已空,输的钱无处着落,借着两句气话下场,暂赖一步,气急悔恨之中外带心虚内愧,借烟遮脸。手里虽拿着枪,实则心不在焉,斗门上却是空空如也。正在失魂落魄打不起主意,不料这位临时夫人一点不加体谅,只图得点红钱,反代外人前来催逼欠款,气上加气,又不敢发作,强忍怒气答道:“忙什么!”
阿细本是杭州一个极烂污的私娼,有什知识,见这次少章带了巨款进省,屡向索讨,少章均说这是公款,分文不能妄动。到了省城一输这许多。又听少章赌时豪说,分明自有之物,不定又是哪件案子得来的运动费,等到省城摆阔。惟恐分肥,却假说是公款。
少章虽输了上万,在阿细心目中,因为自随到任上以来,还没见过这大输赢的局面,以为私囊尚多,决不止此,不但没代少章心疼,反认为是不肯给她的报应。只是每次赌钱,不论谁输谁赢,总是有进账的日子,只赌输赢越大、时间越长越好,全神贯注桌上赢家好讨红钱,无心再顾吵闹,打定人散局终再向少章大闹质问,逼说实话,已有的自要吐出分润,便那输出去的也须照算提成才肯干休。这时碰了姓胡的软钉子,有点羞恼,又想由少章手里把钱要去,不特面子好看,还可向赢家硬扣,红钱头钱均可多得好些。哪知少章囊中空空,答话似有似无,已经加气,再一眼瞥见少章手正拿着一枝象牙枪,一头含在嘴里,一手拿着那只精巧玲珑、暗花三彩的变斗,搁在灯罩边上,一手拿着烟扦子,在斗门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乱拨,眼却呆望着别处。那斗刚经擦净,上面连点烟渣俱无,吃少章在极旺火头上一烤,将斗门内一些珍如怀宝的贴斗老灰全都烤着,已然透出胡焦气味。
这枝象牙枪原是少章由一富绅家中抄来充公之物,翡翠头尾,赤金钻天蓝的盖花,牙质既佳,主人保藏得法,通体色如黄蜡,又黄又亮,没有一丝残裂之纹。听说还是大土底子,已有百多年的历史。那家被抄之主为了这枪,既托人向县长求说,于公罚私馈之外,愿以千金巨款为使君寿,另外还备一枝别的好枪与此枪交换。少章已有许意,偏是阿细一眼看中,当天一试,竟是香味双绝,几天过去便非此不能过瘾,等当事人官司有了头绪,他已身枪合一,不可离分,如何还能撒手?结果是使君少收一笔暮夜之金,而当事人省下了钱反倒时有涕泗横流之痛,恨入骨髓。清官廉吏之不易为,于此可见。
阿细把此枪珍逾性命,见状大惊,不及说话,伸手先夺。情急之下手快了些,少章正在失神丧志之际,见她抓来,不知何事,无意中又把手中枪往后一撤,阿细一把抓在那烧得火般烫的热斗上面,手心立时烧焦了一块,疼得阿哟哟怪叫,手不由己往下一松,正砸在烟灯上面,恰把那盏通明铮亮的大谷灯罩砸碎,旁边满满一碗茶也被带翻,茶水溅了一大片。少章吓了一大跳,刚问怎么,阿细连痛带气已顿足哭骂道:“你这老不死,明明有钱,不把我用,一向你要,就说公款,怎么你赌起来就不是公款呢?输不起就不要赌,输了钱不给人家,死样活气,睡在这里装腔,在空是做官的人,还没有我们女太大输钱爽气。我还当你是真抽烟呢,却拿我这枝好烟枪来糟蹋,这只变斗刚刚擦过,上面连点烟粒屑都没有,偏会拿在火上乱烤,世界天上只听说戳空枪的,这抽空枪真是头一回看见。你这大年纪,又不是死人,眼睛也没有瞎,斗上有烟没烟会没看见?一只空斗好容易被我抽来抽去,将里面堂子填得有点道理,刚刚可以过瘾,我离了它还不行。
如今里面贴斗灰全都烧焦,叫我明早怎么抽法?你想赖赌账,却害我受罪。”
少章知道那枪是她宝贝,自觉理亏,只管被她数骂,颈红脸胀,不敢发作,嗣见越说越难听,当着众人实实无地自容,只得忍愧低语道:“大大不要生气,包在我身上,加倍赔你就是。这样吵法,当着客人多不好看!”阿细闻言,方欲乘机要挟,一回脸瞥见一千赌客俱在冷笑,以目示意,大有轻藐之色,也觉有气,便笑道:“夫妇相骂常事,有什可笑?你要赔我多少呢?怎么有钱输没钱把我?管你公款也罢,母款也罢,你输多少就得赔还我多少,不这样我便和你拼命。现在还剩多少,快给我拿出来!”少章畏她泼悍,一时情急,不假思索便答道:“来时共总一万零七百多元钱,九千八是交财政厅的,你拿了三百多去,今晚连打牌带牌九整整输光,如今箱子里只剩那件报解公文,不信你看去,谁骗你是王八蛋!”阿细正给手上抹如意油,闻言忙把手提箱打开翻看,除公文外果是空空如也,气得手颤,咬牙切齿道:“你该死了,平日有钱就嫖赌滥用,照你说,衙门里的公费,亏空了两三千,该朋友的好几千不算,今晚你又把公款一起输掉,看你这老不死怎么办?刚才见你输得那样但气,还当和上年一样又找了一笔外快,原来真是公款!既然输光,这未条还推他作甚,不是找着倒霉么?现在欠胡先生是五千块,立时就要,拿什么去还人家?我真正是苦命啦!”随说便一把鼻涕、两行眼泪哭了起来。
少章听她一吵,才想起赌客全在,账也未清,不禁又愧又急,答道:“我一家大输,这条打算挺他一下,谁想手气这样背法。好在大家天天见面,都不是外人,输了下次赌时再还也是一样。”阿细刚哼了一声,那班翻戏党素认少章是线头,如非急于另开码头,也不会这样大吃。先也当少章输的是官囊,虽料他钱已输尽,还没料到这等空虚,本打算勒逼几个是几个,剩下的再看势行事。及至阿细吵出真情,照这形势,此事发觉必快,到官一追究,便是一场乱子。加以近来赌禁森严,少章为了省城娼窑只有二等,居室简陋,赌起钱来又不方便,特意择这一家大旅馆,将后院包下,所招多半私娼破鞋,每次设局总是等客到齐,把通往前院的门一关,便与旅馆方面隔断。地面官人知他是现任知事,与上峰都有交情来往,纵有耳闻,日久看惯,也都不以为意。虽然从未出过什事,可是深更半夜吵闹起来,所居与别的客房只有一墙之隔,如被外人听去终是不好。
这类人何等机警漂亮,一见事不可为,作贼心虚,立打了脚底揩油主意。当时先溜走了好几个,却由内中一个和少章最亲密的上前对少章道:“想不到今夜输赢这大,累得主人输了许多钱,还惹大大生气,真对不住。不过胡先生赌钱照例十有九输,这半年工夫已输了好几万,难得赢一回,却没赢到多少现钱。他平日又赌得硬,永不欠人一个,你未条输给别人也好,偏输给他。上场时你自说的现钱赌,硬碰硬谁也不许该欠分文,哪怕家有千万,这时拿不出来也是枉然。你又和他无甚深交,不比我们。方才他已说了闲话,常言赌账不隔夜,不给的话实不好说。听你口气现钱已然输光,今晚未必能拿得出,赢家业已走光,老胡直喊头疼,赌是没法再赌,莫如痛痛快快来真的,写给老胡一张借条,索性把日子推长一些,等你下次推时再还。你如愿意,我再和他说去。”
说话这人叫小张,一边装着和少章交厚,赌过输赢,当晚在桌角做活。少章本来只顾眼前,正在万分难堪,无法下台,只有人解围,什么都能答应,闻言好生感激,立即应诺道:“这样很好,至多两月我一定能给他。”小张道:“我看你新输这多,还是期限长点的好,能够早还更有面子。”刚转身要走,阿细忽想起钱未逼出,红钱要糟,忙插口道:“小张,你答应我的,红钱头钱包在你身上,我是要朝你要的,欠账拨账一样的。”小张朝姓胡的望了望,答道:“你要不吵,我自然说出算数,就要吵,也等人散再吵,省得我们难以为情。”阿细立转喜容道:“不是我爱吵,这老不死大气人了,跟他吵也白吵。老胡一家大赢,欠账早晚仍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