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寒水-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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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棣看得清楚,孩子细白的手腕上一圈青紫。他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身后的青石上,冷冷道:“李时忠,这孩子是谁?”
李时忠忙着将手里一领丝棉外氅裹住那孩子,一面道:“这是。。。。这是。。。。。。”
燕棣高高扬起两道眉毛:“是谁?”
2
李时忠一面忙着替孩子披上棉氅,一面支吾着。
燕棣面色略沉,再次低声喝问:“快说!”
李时忠怎么不知当今天下,七分已然姓燕,只得三分姓姬。燕棣虽是燕俟云幼子,十三岁便随父上战场,十四岁便战功赫赫,名动天下,今年刚刚十七岁便封为骁骑将军,他父子在朝中早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如何得罪得起?
当下搂了那孩子在怀道:“启亶将军,这是。。。。。这是皇八子。。。。。。。”
燕棣心中迅速将尚存的几个皇子在脑中过了一遍,猛然想起一事,脱口道:“是那疯子玉妃所出?”
眼见李时忠点了点头,心知所料不错。
玉妃乃是西疆人,素有艳名。老皇帝那一年巡边至西疆,当地官员送进行宫,不料这玉妃本已经有了意中人,被强行送入宫中,已经是半疯之人,皇帝贪图她美貌,带了回京,不顾玉妃身心俱猝,姿意摧残,不到半年,可怜绝色佳人,竟神智全失,待得皇帝慢慢腻味,这玉妃却怀上了龙种,不到八个月就生下皇八子。
那玉妃生下皇子,尚未足月,便撒手西去。
后来听说这皇八子竟然是个白痴,玉妃即死,皇帝早已移情别的嫔妃,这孩子又是天生白痴,怪不得住处这般寒酸,想来皇帝从也没将这个儿子放在心上过。
燕棣心肠刚硬,倒也不觉得皇帝做得有何不妥,他再看了一眼那白痴,缓缓说道:“李时忠,你倒还真是个忠心的奴才,这小子在宫里没靠山,你这般巴结地侍候着他,可是为了什么?”
李时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正在踌躇间,却听得门外有人嚷道:“少将军,老爷要回府了。”
燕棣答应了一声,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子,那白痴身上穿得暖了,白瓷似的脸上一抹轻绡的红,恍若美玉生晕,燕棣道:“好好地侍候着他,好歹是你的主子。”
李时忠答应一声,燕棣迈步便行,刚刚绕出院门,便听得又是一声清冽脆利的笑。
回到大殿果见他父亲正拱手与群臣道别,皇帝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燕俟云见儿子走到身边,低声道:“事恐有变,先行回府。”
燕棣见父亲脸色红里却透着灰败,眉宇正中,隐隐一股黑气,心中吃了一惊,也不多言,握紧父亲的手,父子二人缓缓行出大殿正门,才绕过廊柱,燕俟云便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到,燕棣素来沉稳,硬生生将一声惊叫压回肚中,不动声色靠他父亲更近一点,半个肩膀支起他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朝另一边一名兵士使了个眼色,那兵士甚是机灵,也靠前一步,帮住燕俟云,三个人行在众人中间,倒也没什么大破绽。
当下上轿回府,到府中落了轿,燕俟云已是半昏迷状态。
燕府中各色人材俱有,当下便有大夫过来,把脉后对燕棣摇了摇头,取出银针刺破燕俟云指尖,只见流出来的血呈乌黑之色,大夫再次摇了摇头,:“道:“侯爷这毒深入血脉。已是不能救了。。。。。。。。”
燕棣变了脸色道:“你不是疗毒圣手吗?你怎么会解不了此毒?”说着揪住那大夫衣襟,便要喝命士兵拖出去。
床榻之上的燕俟云却缓缓醒了过来,轻声说道“棣儿,休要错怪大夫,你放他去,为父有要紧话交待给你。”
燕棣见父亲醒过来,心中稍安,放脱那大夫,燕俟云道:“让他们都下去。”
燕俟云脸色灰败,双颊凹陷,分明是个弥留的光景。燕棣不敢违拗,当下屏退家人,自己坐到父亲榻边。
燕俟云拉了他的手道:“棣儿,姬亘那老儿,使的是玉石俱焚的一招,他在酒中下了毒,却是自己先饮,是以他定然也支撑不过今日。。。。。。。。”
燕棣皱紧双眉道:“父亲,你定是瞧出那酒中端倪,却又因何要那老儿得逞?”
燕俟云长叹一声道:“为父纵横半生,眼见大业将成,怎肯引颈就戮?只是为父却没这个命了,半年之前那箭伤,伤在心脉,我自知撑不过今春,姬亘用这玉石俱焚之计。。。。”
燕棣恨恨地道:“他定然以为他与您玉石同毁,他姬家天下便得以安然。如果所料不错,父亲定然早已经暗中调换了遗诏?”
燕俟云在枕上点了点头,喘息一会儿又冷笑道:“他宣召皇四子的诏书只怕还不曾走出京城,那空有热血的皇四子就已经奉诏自尽了。”
燕棣心中默然,老皇帝生有八子,长子与三子、五子早夭,皇二子前年病死,六子被燕家用计除去,七子荒淫好色,素来不为老皇帝所喜,后因奸淫皇帝嫔妃,被皇帝赐死,皇八子是天生白痴,能继承皇位者,只有一个皇四子。这皇四子精明厉害,早已经看出燕家父子的野心,为保全性命,自请出京,远远地躲到梅州,然而此人虽则精明强干,却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燕俟云手下幕僚模仿皇帝手迹,写了一封斥书,痛斥其避祸离京,置老父与江山社稷于不顾,自顾苟安性命,有何面目立于人世,凡此种种一一数落下来,就算不明言令其自裁,此人羞愤之下,也只怕当场便寻了短见。
如此算来,皇帝驾崩,登上皇位的,便是日间燕棣所见的那白痴皇八子了。
燕俟云道:“为父将这锦绣江山留与你,这本是我燕家三代人浴血打下来的江山,本来早该是我燕家之物,只可惜为父却无福消受。棣儿,你有智有谋,为父亲没什么可挂心的。只是,切记一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姬家江山,泰半握在燕家手里,然而登位之事,却万不可操之过急,切记切记。”
当夜三更,燕俟云溘然长逝,临死之前,再无言语,只是连叹三声,闭目逝去。
燕棣呆坐在父亲榻前,直坐到五更天时,耳听得更鼓声声,他起身推开窗,却见东边天空,重云尽散,露出两缕明亮的晨曦,天行将大亮。
便在此时,家人来报,礼部左侍郎来访。
燕棣沉声不语,半晌命家人取来黑色丧服替他换上,黑发系上白色丝帛,长长的带子一直飘垂至胸前,黑白相衬,分外凄凉。
他彻夜未眠,脸色略显苍白,被黑色丧服一衬,英武之气稍减,反倒多出几分清丽柔弱之感,只是一对漆黑的眼睛却泛着冷光,有如万年玄冰,奇寒彻骨。
他缓步行至前厅,礼部左侍郎顾桢立早已经等得坐立不安,一见他出来便道:“少将军,侯爷起身了吗?”
燕棣并不言语,在顾桢立对面坐下,直等到家人奉上茶来,这才缓缓说道:“顾大人是礼部官员,难道便瞧不出本将军穿的是何服色吗?”
顾桢立这才瞅见他身着丧服,大吃一惊道:“少将军,侯爷。。。。。侯爷他。。。。。。。。。。。”
燕棣将茶杯在桌上一搁,发出叮呤一声清响,两道清冷地目光扫向顾桢立,顾桢立无端端地打了一个寒噤,失声道:“这也太巧了。。。。。。。。。。”
燕棣道:“是吗?巧在什么地方?”
顾桢立回过神来,慌忙道:“少将军,朝中出了大事。陛下,陛下,驾崩了。”
燕棣一对秀美浓黑的眸子定定地瞧着他,嘴角却挂出一缕讥诮,漫声应道:“哦?!”
顾桢立一时吃不准这少年将军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燕俟云的心思,朝中大臣无人不知,有投机取巧取的早已经或明或暗地表过忠心,聪明的做得隐晦一点,浮浅如顾桢立一流的,巴不得立个大大的功劳,以谋得前程万里。
燕棣此人年纪虽幼,却战功赫赫,然而平时里却只是沉默不语地跟在其父身边,不言不语,一张绝丽的脸上往往毫无表情,谁也瞧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此时他这含义不明地哦了一声,顾桢立着实地不知所措起来。
良久,听得燕棣轻声道:“家父临去之时,曾再三嘱咐,言道顾大人足智多谋,又是赤诚君子,命燕棣以师相待,顾大人,你却告诉燕棣,此时该当如何?”
顾桢立在一团漆黑里突然遇着一盏明灯般,连说几个不敢当,一面却前倾了身子,脸几乎凑在了燕棣腮边,道:“将军,在下得到密报,皇四子已经在梅州自尽,少将军手握重兵,此时正是少将军绝好良机,锦绣河山,唾手可得。”
两张脸隔得太近,顾桢立此时才发现,这个以战功出名的少年将军,竟然生了这样一张浓秣的脸蛋,良久,燕棣一直半垂的眼帘轻轻抬起,那长长的睫毛下面,隐着的却是一对冷冰冰的眸子,水红的唇轻启,雪白的牙齿在渐次明亮的晨光中一闪:“顾大人,这可是掉脑袋的话了。”
燕棣侧过脸来,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带着三分诡魅的笑容。
3
泰安十五年的三月,成了帝国建立以来最为悲哀的一个春天。
护城河边的柳树终于开始吐露新芽,河水重新变得明亮与温暖的时候,整个京城却再次为白色所覆盖,那漫天飘洒的白色纸花,甚至连行人也都是一身素衣,一时间,仿佛来错了季节,似乎春天只不过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这个春天,靖国侯燕俟云过世,而年届六旬的老皇帝也在同一日驾崩,遗诏命流放在梅州的皇四子继位,然而宣召皇四子的诏书尚未拟定,梅州刺史报告皇四子自尽的奏章却先到了吏部的大堂。
这湟湟大国,锦绣江山,最后落在一个八岁孩子的肩头,这是一个美丽得可以称得上倾国倾城的八岁孩子,他穿上朝服坐在龙榻上的模样,令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感到窒息,如果他用他的美丽来治理群臣,每一个人都会甘愿为他去死。
然而,他不懂得。
因为他是一个白痴,一个惊人美丽的白痴孩子。
他唯一懂得的,恐怕只有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叫李时忠,这是给他温暖与安全的人。另一个身着黑衣,不言不语的人,是给他痛楚的人。
燕棣的身分是辅政大将军,摄领政事。
他干净利落地将心怀不轨的顾桢立交给了刑部,以图谋江山易主的罪名判为斩刑。
朝廷中一直认燕家迟早要谋夺江山的诸臣,一时有些恍惚,究竟这年少功高的将军是在韬光隐晦的,还是在欲盖弥彰?
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明示或者暗示。
一群自诩为忠心的大臣甚至有些怀念那个飞扬跋扈的靖国侯燕俟云,至少从那张张狂的脸上,暴露了他的全部野心,而面前这个有时候看上去甚至可以说柔情似水的少年将军脸上,却无法捕捉哪怕一点真实有价值的消息。
他并没有如众人所料将白痴皇帝迅速取而代之,虽然是首席辅政大臣,他处事却并不独断,甚至将昔年带着棺材上殿弹骇燕俟云的刘谦任命为吏部尚书,他自己除了兵部的事务,其它一概不插手。
朝中迅速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燕棣所作所为不过是欲盖弥彰,担心白痴皇帝不多时便要被莫名害死,另一派却认为燕棣与其父不同,是忠君之臣。
春天来得虽迟了一些,却无例外地百花灿烂,阳光明媚,宫里更是花团锦簇,太液池畔杨柳依依,芙蓉桥边百花吐蕊。
燕棣身着黑色便装,长发绑在脑后,青丝披垂在肩头,分花拂柳,穿过御花园往翠玉宫中而来。
宫里静悄悄的,暮春天气,又是午后,人极易困倦,宫中侍婢太监大多在睡觉,燕棣也不作声,独自一人踏入寝殿,锦榻上空空如也,姬郦池却不在,榻边的椅上,李时中正歪头大睡。
燕棣皱了皱眉,转出寝殿侧门,顺着走廊走了一阵,却见山石下一株西府海棠开得烂漫之极,大群蜂蝶正绕了那花树飞舞,树下一张石凳,仰面朝天,睡着一个人,身量尚小,乌发及地,身着明黄亵衣,睡梦正酣,小脸蛋儿一片飞红,羊脂玉般的白里透出浅淡的粉红,鲜嫩得犹如刚刚蒸出来的胭脂。
燕棣立在石凳边,心中一阵莫名的躁热。
每次看到这张白痴的脸,他的心都会涌上一种古怪的欲念,想要剥下他的衣服,想要将那雪白的身子抱在自己怀里,掐他拧他咬他,直到把这个身体弄得千疮百孔,残败不堪,白痴就该是这样的,丑陋的污秽肮脏的,他不配这样美丽,面对这白痴的美丽,燕棣只想要到要破坏,要毁灭,犹如他策马在草原上,看着马蹄将草原上盛开的鲜花踏入泥泞,那个时候,他开心得超过每一次胜利带来的喜悦。
他喜欢毁灭,一切对他构成威胁的东西,包括美丽的白痴和盛开在草原上的鲜花,看到花瓣在马蹄下碎成片片,他心中就有难以言喻的快感。
那白痴在石凳上睡得正香,一只蝴蝶翩然飞来,绕在姬郦池的脸侧徘徊不去,燕棣抬手轻轻挥去,手指画过孩